第一部 二十一

天空暗雲低垂,天色雖然還沒有黑盡,路上的車跡還看得見,在前面微微地發亮,可是兩旁的景物都變得模糊了,每一樣東西的輪廓連在一起,成了一些大的黑塊。這是一個昏暗的、變幻不定的夜;潮濕的急風一陣一陣地吹過,送來大片田裡的麥香和雨的氣味。他們走過了作為路標的小檞林,轉進鄉村土路去的時候,情況更不好了;狹窄的車路有時簡直看不出來……車夫把車子趕得更慢了。

「希望我們不要迷路才好。」涅日丹諾夫說;他一直到這個時候都沒有講過話。

「不!我們不會迷路!」馬爾克洛夫答道,「一天不會有兩樁倒霉事。」

「那麼第一樁倒霉事是什麼呢?」

「什麼?我們白白地浪費掉一天——難道您倒不在乎嗎?」

「不錯……不用說……那個戈盧什金!!我們不該喝那麼多的酒。我的腦袋現在痛得……厲害。」

「我不是說戈盧什金,至少他給了一點兒錢;因此,我們的拜訪也並不是毫無所獲!」

「那麼您不是懊惱帕克林把我們引到他的……他叫他們做什麼呢……哦,『鸚鵡』那兒去吧?」

「那用不著懊惱……也用不著歡喜。我對那種好玩的東西並不感興趣……我沒有把它當作倒霉事。」

「那麼是什麼呢?」

馬爾克洛夫不回答,他只是往他的角上稍稍靠後一點兒,好像要把自己隱藏起來似的。涅日丹諾夫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只有他的小鬍子像一條橫的黑線現了出來;可是從這天早晨起涅日丹諾夫就知道馬爾克洛夫心裡有一種隱忍住的暗中不快——還是不要觸到他這個地方為好。

「對我講吧,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他停了一會兒又說,「您真佩服那位基斯利亞科夫先生的書信嗎——就是您今天給我讀的那些?您知道,原諒我不客氣地說——那簡直是廢話!」

馬爾克洛夫挺起腰來。

「第一,」他含怒地說,「您對這些信的意見,我完全不同意。我覺得它們是很了不起的……而且是很誠懇的!第二,基斯利亞科夫在做工作,並且很辛苦,——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有信仰;他相信我們的事業,他相信革—命!我得告訴您一件事,阿列克謝·德米特里耶維奇,我覺得您,您對我們的事業很冷淡,您並不相信它!」

「您從哪兒得出這個結論呢?」涅日丹諾夫慢慢地問道。

「從哪兒?從您講的每一句話,從您整個的行為!!今天在戈盧什金家裡說沒有看見我們可以信賴的要素的人是誰呢?您!誰要求我們給他指出這些要素來呢?又是您!並且在您那個朋友,那個無聊的小丑和愛挖苦別人的人,帕克林先生,兩眼朝著天說,我們裡頭沒有一個人能夠犧牲自己的時候,是誰在附和他呢?是誰點頭贊成呢?那不又是您嗎?您高興怎樣講自己,就怎樣講吧;您要怎樣想自己,也隨您……這是您的事情……可是我知道有些人能夠把一切使生活變得美好的東西完全拋棄,連愛情的幸福也不要,只求為他們的信仰服務,只求忠於他們的信仰!那麼,您今天……不用說,做不到這樣!」

「今天?為什麼恰恰是今天呢?」

「啊,為了上帝的緣故,不要裝假了,您這個幸福的唐·璜 ,您這個戀愛的勝利者!」馬爾克洛夫叫起來,他把車夫完全忘記了,車夫雖然沒有從駕車的座位上掉過頭來,卻能夠聽清楚他們講的每一句話。不過說實在話,這個時候車夫更用心在看路,顧不到坐在他後面的先生們的爭論了,他小心地、甚至有點兒害怕地策著轅馬,馬搖著腦袋,朝後倒退,讓車子滑下了一個斜坡,這樣的斜坡在他們的路上本來是不該有的。

「對不起,我不大懂您的意思。」涅日丹諾夫說。

馬爾克洛夫不自然地、帶惡意地笑起來。

「您不懂我的意思!哈!哈!哈!我全知道了,閣下!我知道您昨天同誰談過戀愛;我知道您拿您漂亮的面孔和口才把誰迷住了;我知道誰把您引進她的屋子裡去……晚上十點以後!」

「老爺!」車夫突然轉過頭對馬爾克洛夫說,「請拉住韁繩……我要下車看看。我想我們走錯路了……那兒,好像有個水溝……」

事實上車子已經偏倒在一邊了。

馬爾克洛夫把車夫交給他的韁繩緊緊抓住,仍然那樣大聲地說下去:

「我並不責備您,阿列克謝·德米特里奇!您利用……您並沒有錯。我只說我並不奇怪您對我們共同事業的冷淡態度;我再說一遍,您有別的心事。我順便還要說到自己,哪裡會有這樣一個人:他事先料得到少女心裡喜歡的是什麼,或者了解她們想望的是什麼!!」

「我現在懂您的意思了,」涅日丹諾夫開始說,「我明白您的苦惱,我也猜得出是誰在偵察我們,並且趕快來告訴您……」

「這也不是什麼功勞,」馬爾克洛夫繼續往下說,他裝出沒有聽見涅日丹諾夫講話的樣子,並且故意把每個字音拖長,彷彿唱歌似的,「並不是身心兩方面有特出的地方……不!這只是……一切私生的孩子,一切……私生子的倒霉的運氣!」

這最後的一句話是馬爾克洛夫急匆匆地、不連貫地說出來的,他說了馬上就像僵了一樣不做聲了。

涅日丹諾夫甚至在黑暗中也覺得他自己的臉完全發白,他的臉頰上起了一陣寒慄。他差一點兒控制不住自己要撲過去掐住馬爾克洛夫的脖子了……「這個侮辱必須用血,用血來洗掉……」

「我找到路了!」車夫叫起來,他在右前輪旁邊出現了,「我搞錯了一點兒,朝左邊轉了……現在不要緊了!我們一下子就到了;離我們家還不到一里路。請坐好!」

他爬上了駕車座位,從馬爾克洛夫的手裡接過了韁繩,拉轉轅馬的腦袋。車子猛烈地震動了兩下,便更平穩地、更快地向前跑了,黑暗好像在裂開,並且在往上升,輕煙似地飄動——前面現出小山的形狀。隨後亮起一線燈光……滅了……又現出一線燈光……一隻狗叫了起來……

「我們的村子到了,」車夫說,「喂,快,我的小貓!」

越來越多的燈光迎著他們。

「您既然這樣地侮辱了我,」涅日丹諾夫後來終於說了,「您就容易理解,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我不能夠在您家裡過夜了;所以,雖然我覺得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也只好求您,到了您家裡的時候,把您的馬車借給我,讓我到城裡去;明天我可以想辦法回家;以後我會讓您得到您一定盼望著的通知。」

馬爾克洛夫並沒有馬上回答。

「涅日丹諾夫,」他突然用一種不大響亮的、幾乎是絕望的聲音說,「涅日丹諾夫!為了上帝的緣故,求您到我家裡去吧——就是叫我跪下來求您饒恕也行!涅日丹諾夫!忘記吧……忘記,忘記我那些蠢話吧!啊,誰能夠知道我是多麼不幸啊!」馬爾克洛夫用拳頭打自己的胸膛,從那裡彷彿發出了呻吟。「涅日丹諾夫!你要寬宏大量!把手伸給我……不要拒絕饒恕我!」

涅日丹諾夫伸出手給他,猶豫不決地,但還是伸出來了。馬爾克洛夫把它捏得緊緊的,涅日丹諾夫差一點兒叫出聲來了。

馬車停在馬爾克洛夫家的台階前。

「你聽我說,涅日丹諾夫,」一刻鐘以後,馬爾克洛夫在他的書房裡對涅日丹諾夫說……「你聽我說!」(他就只用「你」稱呼涅日丹諾夫,他對這個他發覺是他的幸運的情敵,他剛剛惡毒地侮辱了的、他還想殺死的、還想撕成碎片的人用了這個意外的親密稱呼「你」——在這個「你」字裡面有一種堅決放棄的意味,一種謙卑的、痛苦的懇求,還有一種權利的主張……涅日丹諾夫承認這個權利,並且也用「你」的稱呼同馬爾克洛夫談起來。)

「你聽我說!我剛才對你說過,我拋棄了戀愛的幸福,我拒絕了愛情,只求為我的信仰服務……這是胡說,吹牛!我從沒有得到過那一類的東西,我也沒有什麼可以捨棄的!我生下來就是沒有才能的,這一輩子也會是沒有才能的……也許這倒是應該如此。這個既然我沒有份,我就得去干別的事!既然你能夠把兩樁事情合在一塊兒……能夠愛,能夠被愛……同時又能夠給事業出力……好,你真行!我羨慕你……可是我自己——辦不到。我不能夠。你是個幸福的人!你是個幸福的人!我不能夠!」

馬爾克洛夫壓低聲音說了這些話,他坐在一把矮椅上,埋著頭,兩隻手無力地垂在腰間。涅日丹諾夫站在他面前,全神貫注在一種沉思的注意里,雖然馬爾克洛夫說他是幸福的人,可是他看起來並不像是幸福的人,並且自己也不覺得幸福。

「我年輕的時候給女人騙了,」馬爾克洛夫繼續說,「她是個很好的姑娘,可是她把我扔了……為了誰呢?為了一個德國人!為了一個副官!而瑪麗安娜……」

他停了一會兒……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她的名字,這個名字彷彿燒著他的嘴唇似的。

「瑪麗安娜沒有欺騙我;她明白地對我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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