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九

福穆什卡和菲穆什卡——即福瑪·拉夫連季耶維奇·蘇博切夫和葉夫菲米婭·帕夫洛夫娜·蘇博切娃,兩個人都是從同一個古老的俄羅斯貴族血統傳下來的,他們被一般人認為差不多是C城最老的居民。他們結婚很早,多年以前就在這兒郊外他們祖傳的木頭房子里定居下來,始終沒有搬動過,並且無論在哪一方面都從沒有改變過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習慣。對他們來說,時間似乎是靜止不動的;從來沒有什麼「新鮮事物」跑進他們的「綠洲」里來過。他們的財產並不大;可是他們的農民仍然按照老規矩,一年裡面總要送幾次家禽和糧食來。在規定的日期里村長便送來地租,還送來一對松雞,說是在他們的領地上樹林里打的,其實這樣的樹林早就沒有了。他們照例在客廳門口招待他喝茶,送他一頂羊皮小帽和一副綠色麂皮手套,並且祝他一路平安。蘇博切夫的家裡仍然像從前那樣,養了不少家奴。老僕卡里奧培奇穿了一件高領小銅鈕扣的、用極厚的布做的無袖上衣,照例拉長了聲音報告道:「飯菜擺好了,」然後就站在太太的椅子背後打瞌睡。他照管食器櫃,兼管「各種乾果,小豆蔻和檸檬」。有人問他有沒有聽見講過所有的農奴都給解放了的事情,他總是這樣回答:「誰有工夫注意這種事情?比方說,土耳其人給解放了,可是,謝謝上帝,我逃掉了這種事情!」年輕姑娘普夫卡是一個矮子,她是僱用來專門讓主人開心的,還有一個老奶媽瓦西里耶夫娜常常在吃午飯的時候走進飯廳來,頭上包一塊深色頭帕,用她那含糊不清的聲音講各種新聞——講拿破崙,講一八一二年的戰爭 ,講「反基督者」 和白色的黑人;不然,她就拿手支著下巴,帶著痛苦的面容,述說她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這又是什麼預兆,又說她怎樣用紙牌占運氣。蘇博切夫一家的宅子本身就跟城裡所有的房屋不同;它是完全用櫟木修建的,窗戶都是正方形。雙層玻璃窗框從來沒有拉動過。這所宅子里有各種各樣的穿堂、小屋、正房、單房、圍著欄杆的台階、旋柱上的鴿子窩、還有各式的後廊和小屋。宅子前面有一個小花圃,後面是一個花園,園子里有種種的小房間,如穀倉、酒窖、冷藏室等等……真正一大堆!這些屋子裡並沒有貯藏多少東西;有的已經塌了;可是它們全是年代久遠的建築物,因此也就照樣保存了下來。蘇博切夫家只有兩匹很老的、背上有凹處的、毛茸茸的馬;其中一匹老得身上現出了白點,他們便給它起了個名字叫「不動」。這兩匹馬每月至多一次套上一輛樣式特別的馬車,這輛馬車全城的人都認得,樣子像一個地球儀,前面部分截去了四分之一,裡面蒙了一層黃色的外國料子,料子上到處都是大的線團,看起來就像一個一個的小硬瘤。這種料子最早也是在伊麗莎白女皇時代 在烏德勒支或者里昂 織成的。蘇博切夫家的馬車夫也很老了,身上老是有鯨油和柏油的氣味;他的鬍鬚是從眼睛底下生起的,他的一對眉毛就像小瀑布似地垂下來,跟他的鬍鬚連在一起。他的動作非常緩慢,聞一撮鼻煙要花五分鐘,將馬鞭插在他的腰帶上,也要花兩分鐘,單單把「不動」套在車上,就得花他兩小時。他的名字叫彼爾菲什卡。要是蘇博切夫夫婦偶爾坐他們的馬車出去,遇到車子上小坡的時候,他們總是嚇得厲害(下坡的時候他們也一樣害怕),便緊緊抓住馬車的弔帶,兩個人同時大聲反覆地說:「請賜馬——馬……以參孫的氣力……讓我們——比羽毛還要輕……比靈魂還要輕!!……」全C城的人都把蘇博切夫夫婦當作怪人,差一點兒當他們是一對瘋子;他們自己也明白他們跟現代社會風氣不相適應……可是他們並不十分介意:他們始終保持著他們出生、成長、以至結婚的那個時代的生活方式。那些習俗中只有一樣他們沒有遵守:就是他們出世以來從沒有責罰過什麼人,也沒有鞭打過誰。要是他們的僕人裡面,有人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小偷或者酒鬼,他們起初忍耐著,對他容忍了好些時候,就像人忍受壞天氣一樣;後來他們便設法弄走他,讓他去伺候別的主人。「讓別人也來忍受一下吧。」他們會這樣說。可是他們很少遇到這樣的災難,少到這種事居然成了他們一生中的劃時代的地步。例如,他們會這樣說:「已經很久了;還是那個胡作非為的阿爾多什卡在我們這兒的時候;」或者說:「我們祖父那頂帶狐狸尾巴的皮小帽給偷走的時候。」在蘇博切夫家這樣的小帽現在還在用著。還有一種顯著的舊習俗的特徵在他們身上也找不出來:不論福穆什卡也好,菲穆什卡也好,兩個人對宗教都沒有多大的信仰。福穆什卡甚至遵守伏爾泰 的信條;菲穆什卡看見教士怕得要死;她相信教士們都長著凶眼。她常常說:「神甫到我家裡來坐一會兒,看!奶油就變酸了!」他們很少到教堂去,他們按照天主教的規矩持齋,就是說,只吃雞蛋、牛油和牛奶。這件事城裡的人都知道,不用說這對他們的名聲沒有好處。可是他們的好心腸博得了眾人的好感;這一對古怪的蘇博切夫夫婦雖然被人嘲笑,被人當作瘋子和「帶點傻氣的人」,但事實上他們還是受人尊敬的。

不錯,他們是受人尊敬的……可是並沒有人拜訪他們。不過他們也並不介意。他們兩人在一塊兒從來沒有感到無聊,因此也從沒有分開過,並且也不想同別人來往。福穆什卡和菲穆什卡兩個人從來沒有生過病;倘使他們中間有一個人感到有點兒不舒服,兩個人都要喝菩提花茶,用暖油擦擦腰,或者滴一點兒燒燙的脂油在腳掌上,那麼很快地就好了。他們每天的生活都是同樣的。他們起身遲,早晨用研缽形的小杯子喝可可;他們肯定地說:「茶是在我們那個時代以後才流行的。」他們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或者閑聊(話題是永遠有的!),或者讀點《娛閑錄》《世界鏡》或《阿奧尼德》 ,或者翻看一本古老的紀念冊,這本紅色山羊皮封面帶金邊的冊子,據上面的題詞看來,是一位M-me Barbe de Kabyline 的遺物。這本紀念冊是怎樣和什麼時候落到他們手裡來的,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裡面有幾首法文詩,還有許多俄文詩和像下面關於西塞祿 的「簡短的」感想這一類的文章:

西塞祿就任執法官 時之心境,本人曾作如下之說明:彼已往受任官職,必呼籲上帝證明其心地之清白,此時更以最神聖之約束加諸己身,以求擔任此職不致隕越,凡刑律所禁之遊樂彼固不致耽溺,即常人所需之娛樂彼亦力求避免。下面註明:「作於西伯利亞饑寒交迫中。」

有一首題名《契爾西斯》的好詩,裡面有這樣的詩句:

全宇宙一片寧靜,

朝露閃耀著喜悅的光輝,

它用清涼撫慰自然界,

給大自然帶來新的生命!

契爾西斯獨自懷著愁煩的心,

他憂鬱,寂寞,痛苦萬分。

親愛的阿涅塔已經遠去,

契爾西斯怎能獨自歡欣?

還有一首即興詩是一七九○年一位路過的上尉寫的,日期是「五月第六日」:

我永遠不能忘記

你這可愛的鄉村!

我將牢牢記住

時間過得多甜蜜!

在您這高貴主人的府上

我有幸受到殷勤的款待!

這可紀念的五天的幸福生活

我和最可敬的人一塊兒度過!

這兒有許多漂亮的太太小姐,

還有別的一些逗人欣愛 的人兒。

紀念冊的最後一頁並沒有詩,卻寫上一些治胃病、痙攣、還有——唉!治蛔蟲的藥方。蘇博切夫夫婦在正午十二點鐘準時吃午飯,吃的全是舊式烹調的飲食:奶渣餅、酸味黃瓜湯、牛肉白菜湯、腌黃瓜湯、麵粉粥、雞蛋麵包、果子羹、果醬、蕃紅花燒雞、蜂蜜油餅。吃過飯他們便睡午覺,只睡短短一小時,一點兒不多;他們起來了,又面對面坐著,喝一點兒越橘水,有時候也喝一種叫做「四十的智慧」的汽水,不過差不多每次都是全跑到瓶外來,主人夫婦因此大笑不止,卻給卡利奧佩奇添了許多煩惱:他得把「各處」揩乾凈。他又把廚子和管家埋怨了好久,好像他們就是這種飲料的發明人似的……「這種東西有什麼好處?它只會弄髒『假具』 !」這以後蘇博切夫夫婦又讀點兒什麼書,或者跟那個矮子姑娘普夫卡開玩笑,或者兩個人一塊兒唱一首古老的抒情歌。他們的聲音完全一樣,高而弱,有一點兒顫抖,還帶一點兒嘶啞(特別是在午睡以後),但也不是沒有悅耳的成分。後來他們也打打紙牌,他們總是依照舊的打法,譬如「克列勃斯」、「拉穆希」 或者甚至打雙夢家的波士頓 !隨後茶炊端出來了;他們在晚上喝茶……這是他們對時代精神的讓步,不過他們每次都說這是一個弱點,這種「中國草藥」使得俄國人的身體一天一天地衰弱起來。然而他們一向都很注意不攻擊新時代,也不讚美舊時代;他們生下來就只過著這一種生活方式;只要別人不強迫他們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也願意讓別人去過另外一種方式的,甚至更好的生活。到八點鐘卡利奧佩奇把晚飯端出來,老是有一樣冷雜拌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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