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四

又過了兩個星期。一切事情照常進行。西皮亞金處理日常事務,即使不像一位部長,至少也像一位司局長,他仍然保持他那高傲、仁慈、而又愛挑剔的態度;科利亞照常念書;安娜·扎哈羅夫娜還是彷彿有一肚皮怨氣的樣子;客人來來去去,談著閑話,打牌,好像毫不厭倦似的。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依舊常常對涅日丹諾夫獻殷勤,不過她的親切中摻了一點兒好意的諷刺。涅日丹諾夫和瑪麗安娜成了親密的朋友——他驚奇地發覺她的性情竟是相當平和,他可以同她談任何事情,都不會碰到她十分激烈的反對。她陪他去學校參觀了兩次,可是他頭一次去的時候,就知道他在那兒做不了什麼事情。學校完全受著那位可敬的教堂執事的支配,這是得到西皮亞金的許可的,而且還是西皮亞金出的主意。那個教堂執事教語文課教得相當好,不過方法很舊——在考試的時候,他卻出了一些夠荒唐的問題;譬如有一天他問加拉夏,「雲中暗水」應當怎樣解釋,加拉夏不得不按照這個教堂執事的解釋回答道:「這是不可解釋的。」還有一層,就是這個學校不久就要放暑假,要到秋天才開學。涅日丹諾夫記起了帕克林和別的朋友的勸告,他極力設法同農民接近;然而他不久就明白他只是儘可能地用自己的觀察力去研究他們,並沒有做一點宣傳工作!他過去差不多都是在城裡度過的,因此他和鄉下人的中間便有一條他跨不過的大溝。涅日丹諾夫居然同酒鬼基里洛,甚至同「綳著臉」緬傑列伊講過話了;可是,說也奇怪!他好像害怕他們,而且除了幾句很短的普通罵人話以外,他從他們那兒什麼也沒有聽到。另外一個農民菲丘耶夫叫他毫無辦法。這個農民的面孔很強悍,看起來倒有點兒像強盜……「好,這個人一定靠得住。」涅日丹諾夫想道。可是後來怎樣呢?菲丘耶夫卻是一個單身無家的農民;米爾 把他的地收去了,因為他(一個健康而且有力氣的人)不能夠幹活。「我不能夠!」菲丘耶夫哀聲呻吟,又發出一聲長嘆,抽抽噎噎地對人說,「我不能夠幹活!殺掉我吧!不然我會自殺的!」結果他在街上向人討銅板來買麵包糊口了……他的臉和利納爾多·利納爾狄尼 的完全一樣。對工廠工人,涅日丹諾夫也沒有辦法;這班傢伙不是太活潑,就是太消沉……涅日丹諾夫簡直跟他們講不上話來。他給他的朋友西林寫了一封長信談論這件事情,苦惱地抱怨他自己的無能,他把這個歸罪於他受的教育不好和他那種很糟糕的美學癖!他突然得出結論,認為他在宣傳工作上的任務是用文字,而不是用口頭語言;可是他計畫寫的小冊子一本也沒有寫成。凡是他勉強寫下來的東西,照他自己看來,都顯得虛偽,不自然,在語調和文辭兩方面都不正確,而且有兩次——啊,真可怕!——他不知不覺地又要做起詩來了,或者又跑到懷疑主義的、個人的表白上面來了。他甚至下了決心把他自己的失敗告訴瑪麗安娜(這是信任同親密的重要表示!)……他又驚奇地發現她對他表同情,自然不是同情他的文學趣味,她同情的卻是目前正在折磨他的那種精神的病態,這種病她多少也有一點兒。瑪麗安娜跟他一樣地反對美學;可是事實上她不愛馬爾克洛夫、不肯同他結婚的理由卻正是因為馬爾克洛夫沒有一點兒美學觀點!不用說,瑪麗安娜還沒有勇氣向自己承認這個,可是我們知道,我們自己也還不怎麼理解的秘密,正是我們身上最強的東西。

日子就這樣慢慢地過去了,雖然不很平穩,卻也並不乏味。

涅日丹諾夫的心上發生了奇怪的變化。他不滿意自己,不滿意他的活動,也就是說,他的不活動;他的話里幾乎總是帶有自我譴責的嚴厲與刻毒的苦味;可是在他的內心,在他的心靈的深處,感覺卻不壞;他甚至有一種安慰的感覺。這是鄉村幽靜的環境、新鮮的空氣、夏天的氣候、可口的飲食、閑適的生活等等的結果呢?還是由於他生平第一次嘗到同女性心靈接觸的甜蜜?——這是很難說的。不過,不管他怎樣向他的朋友西林訴苦,而且是真心訴苦,其實他心裡倒很輕鬆。

然而涅日丹諾夫的這種心情在一天裡面就突然讓人粗暴地破壞了。

那天早晨涅日丹諾夫收到瓦西里·尼古拉耶維奇的一封信,要他和馬爾克洛夫一面等待以後的指示,一面馬上去見前面說過的那個索洛明和一個叫戈盧什金的商人(這是一個住在C城的「舊教派」 ),同他們取得聯絡。這封信使涅日丹諾夫非常激動;他在信上隱約地看到對他的無所事事的責備。這些時候僅僅表現在文字上的苦惱,現在又從他的心底升上來了。

卡洛梅伊采夫來吃午飯,他帶著很苦惱、很激動的樣子。

「你們想像看,」他差不多帶著哭聲說,「我剛才在報上看到一個多麼可怕的消息:我的朋友,我親愛的米哈伊爾,塞爾維亞的公爵,在貝爾格萊德給壞人暗殺了。 要是我們不斷然制止這些雅各賓派和革命黨的話,不知道他們還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西皮亞金「要求講幾句話」,他說這種卑鄙的暗殺大概不是雅各賓派乾的,「在塞爾維亞可以說是沒有這種人,」這是奧布列諾維奇的敵人卡拉蓋奧爾吉耶維奇 的黨人乾的……可是卡洛梅伊采夫不肯聽這些話,他仍然帶著哭聲說,那位遇害的公爵怎樣喜歡他,還送給他一支多漂亮的槍!……他越說越激動,怒氣也越往上升,他從外國的雅各賓派講到本國的虛無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後來他居然痛罵起來。他照流行的辦法,兩隻手抓起一塊大的白麵包,在他的湯盤上掰成兩半,就像在Café Riche 地道巴黎人那樣的派頭,他表示對那些不論跟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情作對的人,他要把他們全砸碎,全搗成粉碎!!他就是照這樣說的。「時候到了!時候到了!」他把湯匙送到嘴邊,接連嚷道,「時候到了!時候到了!」他又說一遍,同時把他的酒杯遞給聽差為他斟白葡萄酒。他又尊敬地談起那些偉大的莫斯科政論家 來——並且「Ladislas,notre bo cher Ladislas. 」也不斷地掛在他的嘴上。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不時望著涅日丹諾夫,好像都是對他說的。「喂,你聽著吧!」他好像在說,「看我揍你!我這是對付你的!這又是對付你的!」涅日丹諾夫後來再也忍不下去了,他開始反駁,他的聲音的確有一點兒顫抖(當然不是由於膽怯),還有點嘶啞;他出來替年輕一代人的希望、原則和理想辯護。卡洛梅伊采夫馬上尖聲回答——他生氣的時候老是用假嗓講話——並且咒罵起來。西皮亞金態度尊嚴地站在涅日丹諾夫的一邊;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也贊成她丈夫的意見,安娜·扎哈羅夫娜極力想引開科利亞的注意,她的憤怒的眼光從她那頂垂下來的包發帽下面抬起來,無目的地向四處張望;瑪麗安娜好像變成了石頭似的坐在那兒,動也不動一下。

可是涅日丹諾夫聽見拉狄斯拉斯的名字給講到第二十次的時候,突然冒起火來,拿手掌在桌子上猛拍一下,大聲叫道:

「好一個權威!好像我們不知道這個拉狄斯拉斯是什麼東西似的!他不過是一個天生的走狗罷了!」

「啊……啊……您……您……您……在……在說些什麼?」卡洛梅伊采夫氣得結結巴巴地大聲說……「您怎麼敢這樣批評一位大人物,像布拉津克拉姆普夫伯爵同科夫里日金公爵 那樣有地位的人都很尊敬他!」

涅日丹諾夫聳了聳肩頭。

「介紹得很好:科夫里日金公爵,那個勢利小人……」

「拉狄斯拉斯是我的朋友,」卡洛梅伊采夫尖聲叫道,「他是我的同志——而且我……」

「那麼更對不起您了,」涅日丹諾夫打斷他的話說,「這就是說您的見解同他的一樣,那麼我的話也可以用到您的身上。」

卡洛梅伊采夫氣得臉發白。

「什……什麼?什麼?您怎麼敢?您要……馬上……受……」

「您高興馬上拿我怎麼辦呢?」涅日丹諾夫帶著譏諷的客氣第二次打斷了他的話。

要不是西皮亞金在這兩個仇人剛剛爭吵的時候就出來勸阻,那麼不知道這一場爭吵會得到什麼樣的結局。西皮亞金提高聲音,擺出一副莊嚴的神氣,這裡面究竟是政府要員的威風佔優勢呢,還是家主的尊嚴居上,這是很難說的——他帶著鎮靜的堅決態度說,他不願意在他的桌上再聽見這种放肆的言論;他又說,他很早就定下了一個規則(他改正道:「神聖不可侵犯的規則」),要尊重一切的信仰,不過有一個條件(他說到這裡,就把他那戴著刻有紋章的戒指的食指伸起來),就是,不得超越禮節和規矩的範圍;因此他一方面不得不責備涅日丹諾夫先生的言論未免有失檢點,不過在涅日丹諾夫先生這樣的年紀,這倒是可以原諒的;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同意卡洛梅伊采夫先生攻擊敵對陣營里的人的態度,可是這種過火的舉動也還是出於對公眾利益的熱心。

「在我的屋檐下,」他結束地說,「在西皮亞金家的屋檐下,既沒有雅各賓派,也沒有走狗,有的都是誠實的人,他們一旦彼此了解,就會互相握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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