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主人本善 豺狼終傷人

——蕭衍引狼入室

梁武帝太清元年(547)正月,蕭衍做了一個夢:「中原牧守皆從其地來降,舉朝稱慶。」其實,恰如光棍做夢娶媳婦,朝思暮想,不能實現的願望郁憋而成夢罷了。可惜,蕭衍當時不知道弗洛伊德,又溺於「佛光普照」,覺得此夢是個大大的吉兆。

轉天上午,蕭衍見到中書舍人朱異,便很當真地告訴對方說:「吾為人少夢,若有夢必實。」

朱異乃奉迎之徒,馬上相賀說:「此乃宇宙混一之兆也。」瞧,說「四海」就可以了,把佛家的「宇宙」也弄了進來,就為哄老皇上高興。

朱異,錢塘人,自小就好聚眾賭博。青年時代,這個無賴忽然「學好」,「遍治《五經》,涉獵文史,兼通雜藝,博弈書算,皆其所長。」蕭衍稱帝後,朱異以進講《孝經》、《周易》為皇帝賞識,一路升遷,當權二十多年。壞人如果有才,那危害更是巨大。朱異「善窺人主意曲,能阿諛以承上旨,故特被寵任」。由於他寒人出身,更是廣收財賄,善自奉養,與他幾個兒子連第接宅,大房子大院子從建康的潮溝一直綿延至青溪。此人本性又十分吝嗇,雖天天和梁武帝談佛理,卻一點施捨心也沒有。他家中廚房所扔棄的珍善美味,每天都有十好幾車,任其腐爛,從不接濟窮人。這樣一個精明無比的「佞人」,根本不可能讓梁武帝清醒地認識現實,反而會替主子把夢「圓」得更好。其實,仔細想想,連老百姓都懂,有一個普通的道理:夢,大多是反的。

趕巧加死催,這一年東魏權臣高歡病死,專制河南的東魏司徒侯景與高歡世子高澄有隙,心不自安,便擁兵叛亂,他首先向西魏稱藩。西魏當時由權臣宇文泰掌權,此人乃人中龍虎,自然是聰明之人,便空口封侯景為太傅、河南道行台、上谷公的虛官,按兵不動。眼見西魏不動真格,既不派兵也不送糧,侯景知道騙不了對方,就把目光轉向梁朝,上書梁武帝請降:

臣昔與魏丞相高王(高歡)並肩戮力,匤扶社稷……現與高澄釁隙已成,請舉函谷以東、瑕丘以西,豫、廣、郢、荊、襄、兗、南兗、濟、東豫、洛、陽、北荊、北揚等十三州內附……且黃河以南,皆臣所職,易同反掌。……

侯景在表奏中絮絮叨叨,列舉大批東魏各州屬官,講這些人與他同心協力,河南廣大地區可一下子就納入梁朝版圖。其實,侯景初叛之時,只得到穎州刺史司馬世雲響應,其餘幾個刺史都是他「誘執」的。試想,一個大軍區司令讓歸他管的軍長開會,能不去嗎?但他真正掌握的地盤,只有西兗州以西的數個州郡,因為以東諸郡在抵拒侯景的東魏西兗州刺史邢子才提醒下,各個嚴加防備,盡忠高氏。所以,侯景獅子大開口,堆出河南十三州要給梁武帝做「孝敬」之禮,實際是空頭支票,根本當不得真。

蕭老頭起先也猶豫,在殿上自言自語:「我國家如金甌,無一傷缺,今忽受(侯)景地,豈是合宜?如致紛紜,悔之何及?」又是朱異揣知皇上心意,一旁添油加醋,力贊蕭衍納降侯景:「聖明御宇,南北歸仰。今侯景分魏土之半來歸,實乃天意,如拒而不納,恐絕後來之望,願陛下勿疑。」

老年人就愛聽吉祥、順耳的話,蕭衍大喜,定意納迎侯景,下詔封其為河南王,大將軍,都督河南、河北諸軍事。同時,梁廷遣司州刺史羊鴉仁等提兵三萬至懸瓠(今河南汝南縣),運送無數糧草兵仗,接應侯景。

侯景,字萬景,本是北魏懷朔鎮人,羯族。六鎮亂起之時,他和高歡先後去投附爾朱榮。雖然侯景與高歡是懷朔老鄉,但他與「契胡」種(也是羯族一支)的爾朱榮應該從情感上更親近一些。所以,直到高歡後來滅掉爾朱兆,侯景才真心投附高歡。高歡雖委侯景大權,專制河南,其實也有不少制約和牽制。而且,把他投之於外,使他遠離了東魏真正的權力中心鄴城,也就是說,高歡一直對侯景只有百分之五十的信任。表面上,十萬多重兵和近半東魏國土在侯景手裡,但侯景起事時所能掌握的也只有幾萬兵馬,沒有為其「誘執」的刺史更是個個緊閉城門反對他,當地民眾也不支持他。

侯景貌不驚人,一腿長一腿短,半個殘疾人,可這小子謀略過人。當時,高歡手下高敖曹、彭樂等大將皆萬人敵,侯景故作不屑:「此輩狼奔豖突,意欲何為?」

侯景確有遠謀,入鎮河南前,對高歡講:「我拒兵遠地,奸人易生詐偽,大王若有書信來,請加以標記。」高歡同意,每次給侯景書信,都在一個雙方約定的地方作記號,「雖子弟弗知」。

史書記載,高歡臨終前,問床前侍疾的世子高澄:「我雖病,你面有餘憂,為什麼呢?」高澄俯首未答。高歡又問:「你是憂慮我死後侯景反叛吧?」高澄連忙稱是。

高歡說:「侯景專制河南十四年,常有飛揚跋扈之志,我活著他不敢反,但我死後就非你能駕御了。今四方未定,我死後不要馬上發喪。如果侯景反,能與之相敵的只有慕容紹宗。我一直不貴顯慕容,只是想留給你來提拔他,必當得其死力。」可見,權臣深謀遠慮,對誰都不會真正信任。慕容紹宗雖是爾朱榮表兄弟,為人卻不失忠直,所以高歡留此人給兒子高澄。

高歡死後,高澄秘不發喪,以高歡的名義寫信給侯景召他返京述職。史書上稱,侯景發現信中沒有兩人約稱的特殊記號,便拒不納命,筆者覺得這些是史臣們太老實,以訛為實。高歡何等狡詐之人,即使和侯景有約,臨死前也會把這個秘密告訴自己的親生兒子。高歡病重,消息早已透露,侯景見來信招他回京,肯定馬上猜到是要削奪自己的威權,自然要乘勢造反。所以,信上有記號無記號,並不重要。

高澄聞侯景反,給侯景去信勸解。侯景的謀士王偉以侯景口氣回書,這一來一往的書信,也是中國歷史上非常有名的書信應答,文采橫溢,語意詭飾,現摘錄一、二。高澄去信內容大至如下:

先王(指高歡)與司徒(尊稱侯景)契闊夷險,孤子相依,偏所眷屬,義貫終始,情存歲寒。待為國士……常以故舊之義,欲將子孫相托,方為秦晉之匹,共成劉范之親。況聞負杖行歌,便以狼顧反噬,不蹈忠臣之路,便陷叛人之地。力不足以自強,勢不足以自保,率烏合之眾,為累卵之危。西取救於宇文,南請援於蕭氏,以狐疑之心,為首鼠之事。入秦則秦人不容,歸吳則吳人不信。當是不逞之人,曲為無端之說,遂懷市虎之疑,乃致投杼之惑。比來舉止,事已可見,人相疑誤,想自覺知。……夫明者去危就安,智者轉禍為福,寧人負我,不我負人,當開從善之途,使有改迷之路。若能卷甲來朝,垂橐還闕者,即當授豫州,必使終君身世。所部文武更不追攝,進得保其祿位,退則不喪功名。……君門眷屬,可以無患,寵妻愛子,亦相送還,仍為通家,共成親好。君今不能東封函谷,南面稱孤,受制於人,威名頓盡。得地不欲自守,聚眾不以為強,空使身有背叛之名,家有惡逆之禍,覆宗絕嗣,自貽伊戚。戴天履地,能無愧乎!……

字裡行間,有申前誼,有動威脅,有笑其愚,有憫其魯,有傷其孤,並以妻子家眷相要挾。

侯景大奸大惡,自然對高澄來信內容置之一笑。謀士王偉更是一代大文士,援筆立就,逐條駁回高澄指摘,且語言哀婉,條理清晰,明軟實硬,針鋒相對,回書如下:

仆鄉曲布衣,本乖藝用……出身為國,綿歷二紀,犯危履難,豈避風霜,遂得富貴當年,榮華身世。一旦舉旌旆,援桴鼓,北面相抗者,何哉?實以畏懼危亡,恐招禍害故耳。往年之暮,尊王遘疾,神不祐善,祈禱莫瘳。遂使嬖倖弄權,心腹離二,妻子在宅,無事見圍。及回歸長社,希自陳狀,簡書未遣,斧鉞已臨。既旌旗相對,咫尺不遠,飛書每奏,冀申鄙情。而群率恃雄,渺然弗顧,連戟推鋒,專欲屠滅。築圍堰水,三版僅存,舉目相看,命懸漏刻。不忍死亡,出戰城下,拘秦送地,豈樂為之?禽獸惡死,人倫好生,仆實不辜,桓、庄何罪。……賜嗤不能東封函谷,受制於人,當似教仆賢祭仲而褒季氏。無主之國,在禮未聞,動而不法,將何以訓?竊以分財養幼,事歸令終,舍宅存孤,誰雲隙末?復言仆眾不足以自強,身危如累卵。然億兆夷人,卒降十亂,紂之百克,終自無後,潁川之戰,即是殷鑒。輕重由人,非鼎在德,苟能忠信,雖弱必強,殷憂啟聖,處危何苦。況今梁道邕熙,招攜以禮,被我虎文,縻之好爵,方欲苑五嶽而池四海,掃氛穢以拯黎元。東羈甌越,西道汧隴,吳越悍勁,帶甲千群,秦兵冀馬,控弦十萬,大風一振,枯乾必摧,凝霜暫落,秋帶自殞,此而為弱,誰足稱雄?又見誣兩端,受疑二國,斟酌物情,一何太甚!……去危就安,今歸正朔;轉禍為福,已脫網羅。彼當嗤仆之過迷,此亦笑君之晦昧。今引二邦,揚旌北討,熊虎齊奮,克服中原,荊、襄、廣、潁,已屬關右,項城、懸瓠,亦奉江南,幸自取之,何勞見援。然權變非一,理有萬途,為君計者,莫若割地兩和,三分鼎峙,……來書曰,妻子老幼悉在司寇,以此見要,庶其可反。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