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寒人終成帝王業

——劉裕篡晉建家國

劉裕站在長安城頭,環望四周,扭頭對身邊的王鎮惡說:「成吾霸業者,卿也!」

王鎮惡雖是忘死名將,卻也不乏諸名將最大的短處:貪。後秦府庫充盈,王鎮惡派手下軍士盜取私拿,不計其數。劉裕對此一清二楚,「以其功大,不問」。當有人告稱王鎮惡私藏姚泓的御輦時,劉裕倍感警惕,以為王鎮惡有什麼稱王稱帝的「異志」,忙派人暗中伺察。派出之人回報,王鎮惡只是貪圖御輦上的珍寶裝飾,悉數剔取後,御輦架子被扔棄在牆角旮旯。劉裕聞此,其心乃安。

劉裕原先意向,是欲留在長安,準備經營西北,一統北方,「而諸將佐久役思歸,多不欲留」。淹留至年底,劉裕又得知留守在建康的心腹劉穆之病死的消息,在根本無依託之下,便決意東還。

於是,劉裕以隨軍的次子劉義真為都督雍梁秦三州諸軍事、安西將軍;以王修為長史;王鎮惡為司馬,領馮翊太守;沈田子、毛德祖為中兵參軍,沈田子領始平太守,毛德祖領秦州刺史;傅弘之為雍州治中從事史。如此安排,好像挺妥當,功臣猛將,各據重鎮。親子為帥,坐鎮長安——其實大謬,劉義真官雖大,時年才十二,是個沒有任何主見的毛頭娃娃。各位將領皆在平秦戰爭中立有奇功,誰也不服誰,特別是王鎮惡,其祖父王猛在關中名氣大得嚇人,南來諸將由此「皆忌之」,並因互相爭功而產生怨恨。

劉裕急急返回,一般史書都講是「將士思歸」,其實不然。西征隊伍只出來一年,非久疲之師。而且,關中形勝富饒之地,金銀財寶無數,糧食積儲豐富,大可以憑此重鎮廣土乘勝擊伐北魏和大夏,如此,消滅周圍的各個割據政權也絕非難事。天下一統之後,奇勛大權,劉裕自可以在長安或洛陽做「真天子」,何必返建康住在東晉的舊宮殿當新皇帝!遙想前朝,魏文帝曹丕就是鄴城受禪,而並非要回去洛陽從漢獻帝手裡奪回璽綬。所以,劉裕急返江東,實是他平生一大臭招,也是他周圍謝晦等短視謀士出餿主意的結果,這些人貪擁佐命之功,總是想劉裕快登帝位,既無平吞天下之志,又缺忠貞仁義之心。因此,從功業上講,劉裕遠勝曹操,但在用人方面,寄奴比阿瞞相差遠矣!

劉裕東還前,沈田子、傅弘之二人多次對劉裕說:「王鎮惡家在關中,不可保信!」

如果劉裕是個厚道人,或者是個明白人,大可以調王鎮惡回建康,或者完全相信王鎮惡,駁斥沈、傅二將的無根據之言。老頭子街頭流氓出身,好玩小伎倆,便私下對沈田子說:「當時鐘會在蜀地叛亂不成,正是因為有衛瓘在。俗語:『猛獸不如群狐』,卿等十餘人,難道還怕一個王鎮惡!」以鍾會比王鎮惡,沈田子比衛瓘,自然就給了沈田子等人心理暗示,隨時可以見機行事,行「衛瓘」之事。

為此,編纂《資治通鑒》的司馬光最有感慨,他評論道:

古人有言:「疑則勿任,任則勿疑。」(劉)裕既委(王)鎮惡以關中,而復與(沈)田子有後言,是斗之使之為亂也。惜乎,百年之寇,千里之土,得之艱難,失之造次!

一直覬覦關中的夏王赫連勃勃聽說劉裕東還,大喜過望。其手下大臣王買德也馬上表示:「關中形勝之地,而劉裕以幼子守之,狼狽而歸,正是為要急於回建康篡國,無暇經營中原。這正是天賜我大夏的極佳機會,絕不可失!青泥、上洛兩地,分扼南北險要,應先遣游軍斷其通路;接著,派兵東塞潼關,絕其水陸之路;然後傳檄三輔之民,施以威德,劉義真小兒,必在我們網羅之中!」

赫連勃勃大喜,以其世子赫連NFDA8為先鋒,率鐵騎二萬奔赴長安;以另外一個兒子赫連昌屯軍潼關,以王買德為撫軍右長史,屯兵青泥。眾兵發後,赫連勃勃自率大軍,以為諸軍後續。

赫連NFDA8軍隊馳至渭陽,「關中民降之者屬路」。劉裕東返,關中漢人對晉軍已不報任何希望。

東晉龍驤將軍沈田子前去抵拒,「畏其眾盛,退屯劉回堡」。也就是在幾個月前,同樣一個人,率一千多疲憊饑渴的晉軍,能夠一戰擊潰後秦姚泓御駕率領的數萬軍隊。如今,晉軍休整停當,人不缺食,馬不缺草,赫連潰騎兵遠來疲乏之敵,沈田子卻「畏其眾盛」,雙方未交手,心理上已經輸了一大截。究其原因,肯定是晉軍兵將破秦後各自擁取大把金玉珠寶,又有思鄉念土之情,想法一多,見敵必怯。

沈田子的信使到長安報告軍情。王鎮惡對王修說:「劉公以十歲兒託付給我們,正當共思竭力,一舉破虜,現在畏敵不前,大事何可得濟!」

沈田子本來就與王鎮惡先前因爭功有隙,聞聽信使回來陳說,心中更加「憤懼」。憤者,王鎮惡不幫自己說話;懼者,未戰先退,怕被軍法從事。

不久,沈田子、王鎮惡兩人合兵,出長安以北共拒夏軍。

沈田子派人在軍營中散布謠言,說王鎮惡要盡殺營中南方人,只留下數十人把劉義真遣送回江東,自己踞關中造反。為此,晉軍人懷惴恐,南北兵士相互疑懼。

看見謠言已有效果,沈田子派人請王鎮惡到傅弘之大營議事。王鎮惡本人沒有任何戒備之心。王鎮惡進得傅弘之營門,沒見傅弘之本人,只見沈田子迎前,一臉笑意,很友好地摟著自己的胳膊,說有要事單獨商議。

王鎮惡不知是計,隨沈田子走入營帳。剛要說話,幕後竄出沈田子預先安排好的親戚沈敬仁,當面一刀,把王鎮惡腦袋活活砍下。

沈田子一身是血,手提王鎮惡人頭,出營向士兵們宣布:「遵劉太尉令,誅殺謀反主謀王鎮惡。」更過分的是,沈田子又派人殺掉在營中沒有任何防備的王鎮惡兄弟和堂弟七人。

傅弘之雖然早就向劉裕進言說王鎮惡不可信,忽聞沈田子在自己營中殺掉王鎮惡,也錯愕異常,嚇得他騎上一匹快馬,飛奔回長安城內向劉義真等人稟報。

事情發生得如此突然,劉義真與其幕僚長王修都被嚇一大跳。幾個人貫甲執劍,緊閉城門,登上城樓觀察情況。很快,就看見沈田子帶著幾十個從人馳來,馬脖子旁掛著大將王鎮惡以及其兄弟等人的數顆鮮血淋漓的頭顱。

「王鎮惡謀反,已被我們誅殺!」

沈田子向城頭喊話,一臉得色丑表功。他原先的如意算盤是:劉裕本來就對王鎮惡不放心,現在,大敵當前,殺掉王鎮惡,誣稱他謀反,死無對證,一來泄憤,二來抵拒夏兵還需要自己出力,也不會因殺人得罪。

王修等人見沈田子沒多少人馬,就開城門放他們進來。剛一下馬,實際主持軍政的王修就命兵士上前捆綁了這幾十號人,斥責沈田子無故專戮國家大將,立即斬首。未及與敵交陣,東晉因窩裡反已經自折兩員大將。

雖如此,傅弘之受命出軍,先在池陽大破赫連NFDA8騎兵,又於寡婦渡再次攻擊夏軍,「斬獲甚眾,夏兵乃退」。長安暫時得安。

劉裕聽聞王鎮惡死訊,也吃驚不小,忙上表晉廷,表示說:「沈田子忽發狂易,奄害忠良。忠勛未究,受禍不圖,痛惜兼至,惋悼無已。」追贈王鎮惡左將軍。劉裕建宋後,謚曰壯侯。

王鎮惡是陰曆五月五日生人,當時風俗均以為不祥,家裡人想把他過繼給同姓疏宗。當時,他的祖父王猛見而奇之,說:「此非常兒,昔孟嘗君惡月生而相齊,此兒亦將興吾門!」因而為他起名「鎮惡」。王鎮惡十三歲時,苻堅敗亡,關中大亂,他隨家人避亂淆、浥一帶,曾寄食於當地人李方家。王鎮惡年少,志向不俗,當時他對李方說:「我若遇英明君王,當取萬戶侯,事成必厚報您!」李方厚道人,也隨口答言:「相公您是王丞相之孫,人才如此,何患不富貴?等您成功之日,封我做本縣縣令就行。」不久,王鎮惡即隨叔父流寓江東,客居荊州。劉裕慧眼識英,提拔王鎮惡。王鎮惡知恩圖報,討劉毅,平司馬休之,戰功卓著。特別是長安一戰,不世奇功,且「撫慰初附,號令嚴肅,百姓安堵」。王鎮惡不食前言,破洛陽後就親至故人李方家,開堂拜母,厚贈金銀,立授李方為澠池令(王鎮惡大將,有封授縣令等低級官吏的職權)。如此英雄如此才,竟死於自己人當頭一刀。王鎮惡死年,僅四十六歲,正是盛壯之秋。

擊退赫連NFDA8後,少年劉義真有了感覺,覺得「強敵」不過如此,天天與左右侍奉他的小人嬉戲、玩樂,賞賜無度。王修為人正派,又親受劉裕囑託,不時對劉義真進行規勸。

劉義真左右小人們見小主人信口賞賜給自己的金玉銀兩總被王修借口不發,非常怨恨,就向劉義真進讒:「王鎮惡當時確實要反,所以沈田子殺掉他。王修反而殺掉沈田子,正是他自己也要造反!」

一來二去,劉義真信以為真,派人以議事為名,召喚王修進府,一刀結果了這位高參。劉義真乳臭未乾一少年,長安真正的指揮者正是王修。至此,王修一死,晉軍「人情離駭,莫相統一」。經手下一攛掇,劉義真又下令外駐蒲阪和渭北的晉軍悉數入城,全部龜縮於長安防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