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圖今日復見官軍」

——第一次北伐的桓溫

東晉穆帝永和五年(349),後趙大魔頭石虎病死,境內大亂。桓溫聞此,立刻屯軍安陸,準備北上收復中原。

東晉朝廷內部,當然不願桓溫再立殊勛。褚太后的父親、大名士、征北大將軍褚裒當時鎮京口,「上表請伐趙,即曰戒嚴,直指泗口」。這位國老也想效仿桓溫,拜表即行,欲趁後趙大亂去撿大便宜。

畫虎不成反類犬。代陂一戰,褚國丈派去北上接應魯郡歸附民眾的二將全軍覆亡。一腔豪氣的褚國丈連忙退至廣陵,致使渡過黃河南遷的二十多萬漢人百姓全被追趕上的胡人誅殺殆盡。羞愧慚恨之餘,大名士病憂死於京口,時年四十七。褚裒當大名士可以,打仗卻完全是個外行。

至此,東晉朝廷仍不給桓溫機會,反而於350年委任與會稽王司馬昱私交甚好的殷浩為都督揚、豫、徐、兗、壽五州諸軍士,統軍北伐。

當時的中國北方四分五裂,羯族、鮮卑、冉魏、姚襄、苻健等人相互攻殺,東晉朝野上下都認為可以趁機恢複中原,興復大晉。唯有光祿大夫蔡謨是個清醒明白人,他說:「胡人滅亡確是大慶,但恐怕使朝廷生出更大的憂患。」旁人問及原因,蔡謨回答:「能順天乘時救濟蒼生萬民的,非上聖與大英雄不能為也。觀今日之事,諸位時賢都不度德量力,皆想亂中立功,必將各自經營,疲民耗國,最終財殫力竭,智勇俱困。」

以後的事實,不幸皆為蔡大夫一一言中。

殷浩,字深源,「弱冠有美名,尤善玄言」,是位談吐不凡的大清談家。此人廣負盛名,年輕時一直稱疾不做官,當時的名流人士卻嗟嘆:「深源不出,奈蒼生何!」(謝安不出,大家也說:「安石不出,奈蒼生何!」)吊起來賣了十多年,會稽王司馬昱才「哀求」多次,把殷浩請出來做官,而且一做就是揚州刺史這樣的大官。其實,庾翼就曾對人講過:「(殷浩)此輩應束之高閣,候天下太平,然後議其任耳。」此議,真有鑒人之明。

眼見中原鼎沸,志大才疏的殷浩在司馬昱支持下,很想一顯身手,博他個青史流芳,興沖沖提兵北伐。「將發,墜馬,時咸惡之。」出發時飛跨上戰馬,殷浩就摔了個大馬趴,軍中上下皆以為是不吉之兆。

果然,殷浩手下兵將雖多(有七、八萬之眾),但他自己缺乏統領的才能。殷浩名士,加之又有知識分子猜忌狹隘的本性,逼反了本來降晉的羌酋姚襄(姚弋仲之子。後趙滅亡後,姚氏父子向東晉投降)。使得這隻盟軍掉頭來攻晉軍,殷浩手下多員大將被殺,士卒亡叛,器械軍儲也多為姚襄所獲。至此,大言北伐,折騰了近四年,損兵折將,殷浩灰溜溜不知如何下台。

一直憋氣的桓溫趁機狠狠參了殷浩一本,講他「神怒人怨,眾之所棄,傾危之憂,將及社稷」。東晉朝廷也不得不聽從桓溫之議,廢殷浩為庶人,徙於東陽偏僻之地。

桓溫既逐殷浩出朝,心中得意,對左右人講:「小時候我與殷浩玩竹馬遊戲,我每次騎完丟棄,殷浩總會撿起來玩,故而他應當在我之下。」

殷浩雖遭罷官出放,倒仍持大名士姿態,談詠不輟,故作夷然,常常在空中以手寫「咄咄怪事」四字,估計是自己和自己叫勁。不久,桓溫念起童稚之誼,認為殷浩「有德有言,足能作令仆之官」,想推舉他重新入朝作中書令,並派人送信告知。

殷浩接書,高興得幾近失態,馬上寫回信言謝。唯恐書信中哪個字哪個詞寫得不達意,得罪桓溫,殷浩「開閉者數十」,信封開了封,封了開,最終送到桓溫手上的竟是一封空函,氣得桓溫大罵「不識抬舉」,命人把殷浩「永遠禁錮不用」。一代大名士,鬱郁死於鄉下。

現在說起「玄學」,似乎總是貶大於褒。其實,玄學產生於漢帝國崩潰的時代,正是那個禮崩樂壞的時期,士人們對於儒家倫理開始產生了深刻的懷疑,想從哲學高度找尋真正的「世界本體」。「五四」以後,學者劉師培對於玄學有比較客觀的闡釋:「兩晉六朝之學,不滯於拘墟,宅心高遠,崇尚自然,獨標遠致,學貴自得……雖曰無益於治國,然學風之善猶有數端……」玄學的思辨精神,對於「談中之理」、「理中之談」、「談中之談」等進行了深刻地弘揚,討論宇宙、人格本體,而且,其中最重要的「才性問題」、「有無問題」、「言意問題」、「有情問題」、「一多問題」是中國哲學史上非常關鍵的哲學命題,體現了當時學人對自然和無限的深情追求。當然,漸漸地,玄學也成了統治階級無聊的遊戲,尤其是日後佛學和玄學合流後,玄學日益消解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殷浩一廢,「內外大權一歸(桓)溫矣」。於是,東晉穆帝永和十年(354)三月,桓溫自統四萬軍出江陵,水軍艦隊也同時自襄陽入均口,開始了他第一次北伐。此次北伐的目標是351年在關中稱天王的氐酋苻健。苻健建國大秦,史稱前秦。

桓溫出師順利。晉軍前軍分別攻取上洛(陝西商州)和青泥(陝西藍田)。晉將司馬勛也從梁州出子午道伐前秦,前涼的秦州刺史王擢也配合桓溫進攻前秦的陳倉(陝西寶雞)。

前秦主苻健大驚,忙遣太子苻萇等人率五萬軍士在嶢柳(今陝西藍田附近)結營,以迎戰桓溫。

苻健的兒子苻生雖是獨眼龍,卻驍勇異常。藍田一戰,他「單騎突陣,出入以十數,殺傷晉將士甚眾」。

桓溫不為所懼,親自於軍前督陣,終於大敗秦軍。不久,桓溫之弟桓沖又在白鹿原(今陝西藍田以西灞河附近)大敗前秦丞相苻洪。

勢如破竹之際,桓溫率晉軍連戰連捷,於354年5月一直攻至灞上。大敵當前,前秦太子苻萇等人退守城南,苻健本人與老弱幾千殘兵固守長安小城,於城前開挖深濠,悉遣精兵三萬外出,與苻萇合兵,只求能守住長安。

假若桓大英雄馬不停蹄,徑攻長安,憑銳氣利卒,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會一舉擊滅前秦苻氏,收復中原。但不知為何,善出奇兵的桓溫忽然持重起來,屯兵固壘,觀望待變,總想等長安城內有人接應,可兵不血刃地克複堅城。

當是時也,「三輔郡縣皆來降。(桓)溫撫諭居民,使安都復業,民爭持牛酒迎勞,男女夾路觀之」,一派大好景象。關中耆老紛紛垂泣,哽咽說:「不圖今日復睹官軍!」

因戰亂一直隱居華陰山的豪傑名士王猛,聽聞桓溫入關中,「披褐謁之,捫虱而談當世之務,旁若無人」(「捫虱而談」,也是魏晉風度標誌之一)。

桓溫對王猛為人深加嘆異,便問王猛:「我奉天子之命,將銳兵十萬(其實不到四萬)為百姓除殘賊,而三秦豪傑未有至者,何也?」

王猛回答:「明公您不遠數千里,深入敵境,今距長安咫尺之遙而不渡灞水進攻,百姓不知您到底想些什麼,故而沒有前來投附。」

桓溫默然久之,然後,答非所問地講了句「江東沒有您這樣的人物」,給王猛封了個「軍謀祭酒」的散官,打發了事。

各種史書,均認為桓溫當時伐秦的初衷是想以功名彰顯朝廷,樹立己威,並非想真的恢複中原。筆者認為,當時的桓溫私心未著,只是因為兵力太少而缺乏信心所致。關中秦兵彪悍,不似蜀人易克,也使桓溫起了「持重」之心。但人謀過深,常常會招致相反的結局。果真當時桓溫就有立威謀篡的私念,大可一克長安,再挾勝威回江東取帝位。

本來,桓溫自恃關中即將麥熟,軍糧無憂,不料前秦派人四處芟麥,堅壁清野,使得晉軍立時產生了斷糧乏食之憂。

喘息已定,前秦各軍也紛紛反攻。苻雄與桓溫再戰白鹿原,晉軍不利,被殺一萬多人。桓溫回撤,前秦太子苻萇一路追擊,又令晉軍損失上萬軍卒(苻萇本人卻中流矢而死)。司馬勛、王擢兩部晉軍也屢遭敗績,分別逃往略陽和關中。不久,王擢又向前秦投降。

桓溫撤退前徙關中漢人三千多戶隨軍歸江東,又拜王猛為高官都護,「(王)猛辭不就」。10月,桓溫回軍襄陽。

此次北伐,大勝中敗,收穫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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