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晉草創之際的大內訌

晉元帝永昌元年(322),王敦引兵內向,以誅討劉隗為名,向建康進軍。王敦的心腹沈充立即在吳興起兵,響應王敦。行至蕪湖,王敦又上表,聲討元帝的另一位心腹刁協。

晉元帝覽表大怒。他自以為大局在握,馬上下詔:

「王敦恃寵生驕,敢肆狂逆,疏言無禮,意在幽囚朕躬。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今親率六軍以誅大逆!」

恐怕譙王司馬承在湘州舉兵擾亂後院,王敦派人去說服這位老王爺。

司馬承對元帝忠心耿耿,嘆息道:「吾其死矣!地荒民寡,勢孤援絕,將何以濟!然死得忠義,夫復何求!」一口回絕了王敦。見譙王不從,王敦就派自己的表弟——南蠻校尉魏義率兩萬精兵進攻長沙。

元帝忙招戴淵、劉隗回軍,入衛建康都城。

劉隗喜見王敦舉兵,剛入建康,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意氣自若,洋洋大言,表示要一舉消滅王敦。入見元帝,他又與刁協一起勸說元帝盡誅王氏全族。「帝不許,(劉)隗始有懼色」。

王敦起兵痛快。最倒霉的要數留在建康城內的王導。要知道,造反謀逆,最起碼是要誅三族的大罪。王導是王敦的堂弟,惴惴之情,自不待言。這位大名士天天帶著王邃、王彬、王侃等在朝廷任職的王氏宗族二十多人,跪在宮門外待罪。

一邊是王敦興大兵直殺建康,一邊是王導素服待罪,晉元帝司馬睿還真不知如何處理。

尚書左僕射周剴入宮面君,跪於門下的王導高聲哀求:「伯仁(周剴字),我以宗族百口託付您!」

周剴沒有搭理王導,「直入不顧」。

入宮後,周剴向元帝盛稱王導忠誠,深加求護。這位周伯仁真是中國歷史上罕有的大好人,如果換了別的文士出身的大臣,肯定對王導滿臉悲憫,拍著胸脯大言要搭救「老同事」,入宮後,又會百分百自告奮勇充當抄家先鋒,不勸皇帝殺掉王氏九族才怪。

周剴大名士,喜飲酒。與元帝商議好政事後,於宮中痛飲,盡醉而出。

王導一行人還在門外長跪。見周剴晃晃悠悠出宮,又膝行而前,大呼求救。周剴仍舊不搭理王導,醉乎乎對左右從人講:「今年看我殺取諸賊,取斗大金印系肘後!」

回家後,稍待酒醒,周剴又親自上表元帝,「明(王)導無罪,言甚切至。」

所有這一切,王導全然不知,認為周剴不救自己,內心深恨。

在周剴等人的諫勸下,元帝命人送還王導朝服,並於宮中召見。王導跪地叩首,說:「逆臣賊子,何代無之,不意今者竟出臣族!」

元帝聞言下座,光腳走至王導身邊,扶起這位老好人,表示絕對相信王導的忠誠。

公元322年4月,元帝下詔,以王導為前鋒大都督,以戴淵為車騎將軍,共討王敦。同時,又下令征虜將軍周札(吳中大族周玘之弟)守建康石頭城,以劉隗統軍守金城。元帝身穿甲胄,親自出城巡示諸軍,表示御駕親臨的決心。

王敦大軍,從蕪湖沿江而下,很快逼近石頭城。由於痛恨劉隗,王敦想首先進攻金城。深受王敦厚待的杜弢降將杜弘勸言:「劉隗手下死士甚多,未易一舉攻克,不如首攻石頭城,周札刻薄少恩,兵不為用,攻之必敗。周札一敗,劉隗門戶已失,也定然敗逃。」

石敦聽從杜弘之意,並以其為前鋒,猛攻石頭城。周札是江南舊族,對晉元帝本來就三心二意,沒做什麼抵抗,大開城門迎納杜弘軍入城。至此,王敦佔領了建康的軍事要地石頭城。

聽聞敗訊,元帝著慌,忙命刁協、劉隗、戴淵合軍進攻石頭城,並令王導、周剴、郭逸等人三道並進,一齊出戰。

所有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文臣,兵戰鬥策非其所長,加起來也不是王敦的對手,「兵皆大敗」,一時間四散狂逃。

劉隗、刁協慌忙入宮,跪伏於元帝面前連稱死罪。元帝也流淚嗚咽,勸兩人出逃避禍。兩人表示:「臣當守死,不敢有貳。」元帝仍遣人對這兩個老人舊僚給馬派從,讓他們出宮逃命。刁協年老,又素無恩信,一出宮身邊從人就全都逃散,老頭子很快被人砍掉腦袋,送至王敦處邀賞。劉隗腳力健,連滾帶爬,晝伏夜行,最後跑到石勒的後趙避難,有幸撿得一條狗命。

按理講,王敦並非造反。刁協伏誅,劉隗逃走,他應該入宮面君才對。但王敦「擁兵不朝,任士卒劫掠,宮省奔散」。晉元帝司馬睿真成了孤家寡人,身邊只有值勤的安東將軍劉超和兩個太監侍立,靜待王敦兵士的到來。

元帝脫掉戎裝,身著朝服,派人向王敦傳話:「公若不忘本朝,則天下尚可共安;如其不然,朕當歸琅琊以避賢路。」本來元帝得帝位就是僥倖,此話有七八成是真。

王敦不答。其實,這位王大將軍也不失厚道。當初,他與堂弟王導竭盡忠心擁戴司馬睿這位晉室疏宗為帝。如今,乘勝憑勢,完全可以幽禁廢殺司馬睿,但王敦沒有下手。

元帝見王敦不搭理自己,沒轍,只得命公卿百官齊去石頭城拜見王敦。從感情、心理上講,元帝也不見得有多麼悲憤,他自己依靠王氏家族的扶植才得立為帝,王敦真把他廢掉,他也沒什麼話好講。

王敦與眾臣見禮已畢,居於上座。首先,他戲問手下敗將戴淵:「前日之戰,有餘力乎?」

戴淵坦言:「豈敢有餘,但力不足耳!」

王敦又問:「吾今此舉,天下以為如何?」

「見形者謂之逆,體誠者謂之忠。」戴淵不卑不亢,語帶譏諷。

王敦也笑:「卿可謂能言之人。」

戴淵此人,是吳地數世強宗。「有風儀,性閑爽,少好遊俠,不拘細行」。當年大才子陸機帶著數船行李去洛陽,戴淵與一幫哥們見財起意,前去搶劫。「戴淵登岸,據胡床,指麾同旅,皆得其宜」。陸機在船上望見,知戴淵非常人也,大聲叫道:「卿才器如此,怎會做此盜賊之事!」戴淵感悟,投劍而起,與陸機成為摯交。司馬睿到江東後,戴淵一直深見親信。

略作沉吟,王敦又對周剴埋怨道:「伯仁,卿負我!」

周剴依舊一臉不在乎,「公戎車犯順,下官親帥六軍,不能成功,使王師奔敗,以此負公!」

周剴「少有重名,神彩秀徹」。「周僕射,時人謂『言談之林藪』」(《世說·賞譽第十八》)「世目周侯,嶷斷如山」(《世說·賞譽第五十六》)。正史、小說,都對他讚譽不少。但此公好酒,當初在西晉,能日飲一石;過江後,日日沉醉,略無醒日,時人稱為「三日僕射」(意思是一醉三日)。一次,周剴與一位剛從北方逃難來的老友對飲,兩人喝掉二石酒,竟把對方活活喝死。此外,周剴雅望非常,以戴淵之豪放,在其座不敢多發一語;以王敦之俊爽,每見周剴都面紅耳赤,冬天寒日也要連連扇面。剛過江時,王導曾與周剴狎飲,乘醉倚枕在這位大名士的腿上,指著他的肚子問:「這裡面有什麼呢?」周剴豪語道:「此中空洞無物,然足容卿輩數百人!」其豪放事迹,皆有類於此。

表面上,事情至此告一段落。晉元帝下詔大赦,並封王敦為丞相、都督中外諸軍、尋尚書事。王敦卻不給皇帝面子,「並讓不受」。

元帝內心不安,他在廣室殿召見周剴,問:「大事漸息,二宮無恙(指元帝自己及皇太子司馬紹),諸人平安,大將軍(王敦)看來還不負所望吧?」

周剴回答:「皇上、皇太子自可萬全,臣等尚未可知。」

有人勸周剴趁機外逃,被他拒絕:「吾備位大臣,朝廷喪敗,寧可復草間求活,外投胡、越邪!」真正一條好漢子,磊磊落落,雖常因酒廢事,不失錚錚直臣。

王敦手下的參軍呂猗,曾在戴淵手下做事,與彼時的老上司深有過節。他勸王敦說:「周剴、戴淵,皆有高名,足以惑眾。先前明公質問二人,他們一點愧色也無,令人痛恨。若不除之,必有再舉之患。」

王敦深覺呂猗之言有理。但畢竟周、戴兩人名望太大,王敦自己下不了決心,便試探性地向堂弟王導徵詢意見:「周剴、戴淵,南北之望,無疑可以做三公吧?」

王導不答。

「做尚書令、僕射之官總可以吧?」王敦又問。

王導仍舊默然。當時跪於宮門之門,數次哀求周剴在皇上面前為自己家族求情,沒有得到對方任何反應。對此,王導耿耿於懷。

王敦會意:「這樣的話,應該殺掉兩人才對嗎?」

王導仍舊無語。

於是,王敦下令逮捕周剴和戴淵,隨便捏造個罪名,押至石頭城處決。

路經太廟,周剴放聲大罵:「天地先帝有靈,賊臣王敦,傾覆社稷,枉殺忠良,陵虐天下。上天有靈,當速殺王敦!」押送軍人惶恐畏懼,忙上前用利戟對周剴當口就刺。雖血流至踵,周剴仍顏色不變,舉止自若,慷慨受死,觀者紛紛流淚。

不久,王導在中書省翻檢他失勢時朝廷官員呈給皇帝的疏奏,發現了周剴為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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