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敦的憤怒

王敦,字處仲,是王導的本家堂兄。此人少有令名,又出身名族,並得娶晉武帝女兒襄城公主為妻,是堂堂正正的駙馬爺。正統史書、《世說新語》等誌異類文學作品記載了不少王敦事迹,無不與其豪爽的性格和不羈的個人風格有關。尤其是王敦在石崇家宴飲,石崇派美人勸酒,王敦死活不給面子,就是不喝。石崇連斬三美人(《晉書》記載故事發生在王愷家),王敦神色不變。王導嘆息說:「處仲若當世,心懷剛忍,非令終也。」——此則故事,筆者總覺是後人編撰,以訛傳訛。何者?成王敗寇,正統史家肯定要找些穢行來塗污「亂臣」。

想當初,王敦官拜太子舍人。晉惠帝太子司馬遹被廢,賈南風黑娘們兒命人把太子押送許昌,並明詔東宮官屬不能相送。王敦冒著殺頭、族誅的危險,與太子洗馬江統等幾個人在路旁涕淚交加,拜送押在囚車裡面的太子。如此義氣之人,應該不會幹出眼見數個美女被殺自己眼都不眨的事情。再說,即使果真有此事,受譴責的也應該是下令殺人的石崇,也不應該是處於被動、做客人家的王敦。魏晉風度,講究的就是迅雷震而不變色,泰山崩而不搖足。區區殺人之事,即使有之,王大名士顏色自若,也是當時的生活環境和時代積習逼使之然。

趙王司馬倫篡位時,王敦勸說他時任兗州刺史的叔父王彥起兵,立有大功。晉惠帝複位,拜王敦為左衛將軍、侍中,並出任青州刺史。懷帝繼位,征王敦為中書監。天下大亂之際,王敦雄武豪爽,把家中襄成公主隨嫁的美貌侍女百餘人皆許配給軍中將士,金銀寶物也散之於眾,「單車還洛(陽)」。

東海王司馬越擅權時,拿王敦當「自己人」,任他為揚州刺史。司馬越手下的謀士諫勸,說:「派王敦外任揚州,正可肆其豪強之心,恐有後患。」司馬越不聽。司馬睿繼位後,仍以王敦為揚州刺史,並進左將軍、都督征討諸軍事。司馬睿在江東之所以能由魚化龍,王敦、王導出力最多,正是由於他們的忠心擁戴,才能有東晉的建立和這些北方流民偏安一時的可能。

與魏晉世家大族的清談家最大的不同,王敦本人是個傑出的軍事家。在揚州刺史任上,他就運籌幃幄,討滅反叛的江州刺史華軼。蜀人杜弢作亂,王敦坐鎮豫章,指揮得當,由他推薦的陶侃等人大施才華,最終擊滅杜弢。由此,王敦得封漢安侯,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成為東晉最大的軍區司令長官。

根據人性的、歷史的必然,有了選置用人的權力,王敦「專擅之跡」漸露,不僅私自擢用杜弢降將杜弘,而且還對據險自固的何欽等人授予四品將軍的官職。當然,假如王敦善終,這些小事情均可美稱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但兵敗身死,史家自然把小事渲染成大事。

王敦與東晉元帝司馬睿之間產生嫌隙,起因還真不是王敦自己先有什麼不臣之心,而是其堂弟王導在朝中被冷落所致。

司馬睿坐穩帝座後,漸漸感覺王家勢力過大,畢竟「王與馬,共天下」的諺謠都傳入自己耳朵裡面,不能不有所抑壓。特別是司馬睿從前做琅琊王時的兩個王府舊人劉隗和刁協,也常常以強化皇權為借口,不斷慫恿元帝打壓王氏等大族勢力。「及劉隗用事,(王)導漸見疏遠」。

元帝也不太厚道,剛過河就拆橋。王導生性淡然,又深識謙抑之道,默然居守。

王敦居上游之重,又有大功於司馬睿,聞知王氏家族諸位人員被排斥,心中自然忿忿,便上書朝廷,為王導報不平。王導在建康先收到這份疏奏,見王敦為自己出頭,怕惹出事端,就把這份「報告」封還給王敦。王敦固執,復派人直接送達元帝司馬睿。

一般的疏奏估計就由大臣處理,王敦的疏奏當然元帝自己親自覽觀。雖然王敦疏中口口聲聲稱「臣非敢苟私親親,惟欲忠於社稷」,元帝仍舊不快。他叫來自己的叔輩宗室譙王司馬承,示之以王敦的疏奏,抱怨說:「王敦過去雖有功勞,現在的官職足以酬報他了。可他仍舊不斷提出過分要求,點評朝政,朕拿他怎麼辦呢?」

譙王司馬承當然順承元帝之意,嘆息說:「陛下您不早下手,王敦必為後患!」

公元320年,元帝太興三年,湘州刺史一職空缺,王敦又表奏自己的親信、吳地大族沈充去任湘州刺史之職。劉隗覽奏後當然心急,忙勸元帝司馬睿不要答應王敦。元帝又找來譙王司馬承,對他說:「王敦奸謀漸明,看來想把我當成惠帝那樣的擺設了。湘州據上流之勢,控三州之會(荊州、兗州、廣州),朕想派叔父您去那裡,怎麼樣?」

譙王老成,回言說:「陛下有詔,臣不敢辭。但湘州經杜弢賊軍蹂躪,民力官力凋弊,恐怕要經營三年以上的時間才有出兵出力的能力。如果事起倉猝(指有人謀反),恐怕為臣粉身碎骨,也難救大事。」

譙王司馬承得詔赴任湘州刺史一職。途經武昌,王敦作為地主,款待這位老王爺。席間,王敦大大咧咧地對司馬承說:「大王一直是文雅君子,恐怕非將帥之才。」

司馬承五十來歲的老王爺,竟也言談慷慨,引用漢朝班超的豪言,回答說:「王公您恐怕不了解我,鉛刀豈無一割之用?」

王敦聞言冷笑,舉觴勸飲。

回到自己的署衙,王敦對親信錢鳳說:「司馬承這老匹夫不知害怕恐懼,而學古人壯語,足知其不武,此人無能也!」於是,王敦未對譙王加以阻攔,聽任這位「忠有餘而才不足」的老王爺去湘州赴任。

晉元帝太興四年(321)秋,司馬睿任命尚書僕射戴淵為征西將軍,都督司、兗、豫、並、雍、冀六州諸軍事,鎮合肥;任劉隗為鎮北將軍,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諸軍事,鎮淮陰。名義上是派此二人防備後趙石勒,實際上是戒防王敦。

劉隗雖外任,元帝仍舊與之謀以大事,成日密書往來,以為謀主。

王敦先君子後小人,派人送信給劉隗,可以算是推心置腹:「聖上信重閣下,今大賊未滅,中原鼎沸,欲與您戮力王室,共靜海內。如果大家同心,帝業得以興隆,否則,天下永無望矣!」

劉隗驕狂小人,回信不遜,表示「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狂妄至極,惹得王敦大怒,下決心要除掉這位沒事盡給元帝出餿主意排擠王氏家族的得志小人。

朝廷方面,元帝表面上對王導陞官,加侍中、司空、領中書監,實際上是以虛銜駕空。

御史中丞周嵩上疏,表示「(王)導忠素竭誠,輔成大業,不宜聽孤臣之言,惑疑似之說,虧舊往之恩,招將來之禍」。疏奏,元帝也頗有感悟,王導由此也沒受進一步的讒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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