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塵埃落定

沈正醇走出那道電網密布的高牆時,顯得很老,皺紋滿臉,背佝僂,歲月帶給他的禮物不僅是蒼老,還有病痛纏身。曾經矯健的身姿、輕盈的步伐,都成了昨日的記憶,今日的他,迎風顫巍、步履蹣跚——老了。

不僅身體老了,記憶中的世界也老了,視野內的世界卻是新的、陌生的,甚至還有很多難以名狀的危險:

過馬路,他有被車撞到的危險;上公車,他有被擠到的危險;爬樓梯,他有摔倒的危險;進澡堂,他有滑倒的危險;進戲院,他有隨時暈厥過去的危險……

真老了。

若哪一天,一覺就睡了過天,那對他而言,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

說真的,對於一個在高牆大院內生活了整整27年的人來說,外面這個嶄新的世界,他真的很不適應,何況是住在遠離故鄉的北京。

人老了,活動範圍少了,閑得沒事,就愛回憶,時而是年輕時的事情,時而近年的經歷,東一塊,西一塊,雜亂無章:

入監那年是在1949年初,那時淮海戰役剛剛結束,作為國軍中將情報參謀,他無可避免地成為了戰俘,也是在那一年,中國的政治格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中國大陸存在了22年的國民黨政權,在人民解放軍摧枯拉朽的攻勢下,轟然倒台,一個新的國家成立了。

再往後,外面的變化,他就只能通過廣播和報紙來了解,那口頭上的東西和字面上的東西,都沒有他在外間看到的、聽到的來得真切。

對自由的渴望,伴隨了他整整27年,妻離子散,天倫永隔,那是一種無盡的心痛。這一切都是緣於他那段當過軍統特務的歷史,讓他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都避不開衝擊,反覆地寫交代材料,反覆地坦白罪惡:舉凡他做過的他都認了。唯有一件事,那是在1967年,一個專案組進駐撫順戰犯管理所,要他交代向日偽特務出賣幾名中共地下黨的罪行,他就堅持不認了。

沒做過!就是沒做過!

下場是可想而知的,戴卨帽子、剃陰陽頭、坐噴氣式飛機……種種精神上及肉體上的折磨都受過了,他都始終未改口。

他真的感覺很冤!

一次尋思不開,他上了吊,被人發現得及時,還沒到閻王爺跟前簽到,就被拉了回來。諷刺的是,救他的人不是醫生,而是那幾名專案組成員……說真的,剛張開眼那會兒,他真的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對他的審查結束了;悲的是,他還得繼續待在監獄裡。

用九年的時間來想一件事,會是什麼滋味,沈正醇最清楚。

這還不算完,出了監,他還得繼續想。

帶著傷痛的冥思苦想,註定會撕裂一道道傷疤,與沈正醇所想要的真相,距離是越來越遠,唯有當年的知情者,才知道實情。

沈正醇去找了第一個知情者錢蘊盛,運氣還不壞,一找就見到了。但情況卻不樂觀,十年政治運動,讓這位起義將軍,變得十分沉默寡言,問十句能答一言半句,就已經很好了。

為此,沈正醇一針見血指出:那是你的親表弟,不是我的表弟,你願意他就那樣離奇地……失蹤還是死亡?哪個詞,他還真不知道,專案組成員沒跟他提到過夏正帆的名字……

夏正帆不是我表弟!

錢蘊盛的這句話,讓沈正醇窒息,讓他眼前一黑,讓他腿一軟就跌坐在地上——

等他找回自己的聲音,決然說,「這不可能!」

錢蘊盛坦然說,「是真的,他不是我的表弟,名義上是,血緣上沒一點關係。當年,我把他從戴笠手裡救出來,是受人之託。」

沈正醇追問,「誰?」

「這還重要嗎?你已經知道得夠多了,或許,你該問你的記憶,要不就是你那些特務處北平站同事,藉助一下他的記憶。」錢蘊盛暗示道。

「我該問誰?」

特務處北平站的老人還在世的,除了趙行曼,就是成理君,一個留在大陸,一個去了台灣。

「我什麼都沒說!」錢蘊盛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指了指牆上的地圖上那個地名,「塵歸塵,土歸土,事情的本源,該有個結果了。」

第二個知情者是趙行曼,沈正醇找起來就費力了。趙行曼的遭遇,比之他就差得遠了,建國初期,捲入一樁冤案,幾進幾齣監獄,至今都還不是自由身——上海郊外修地球的農民中,有這麼一號人。兩人見面,都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發生在幾十年前的事情,不是變得清晰了起來,而是更混亂了——互相一問才知,都不知道夏正帆的下落。

「錢蘊盛說,他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才認識了夏正帆,這件事,你怎麼看?」

「你都知道了?」趙行曼愣怔了一會,方才緩緩說道,「你還記得,那個晚上嗎?你和我一起去見夏正帆的那個晚上?」

「記得……」

沈正醇埋頭深思,他需要整理一下思路,從那個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的事說起:

1934年,杭訓班的部分學員,參加過四·一大會後,發生了一次叛逃事件。起因則是,這些學員突然間明白向己加入了什麼樣的組織,並知道自己即將成為特務後一下子都不幹了。都是些曾在街頭鬧過學生運動的健將,有文化,有見識,有膽量。特別是膽量,促使了他們集體叛逃。那是一次失敗的叛逃,一開始就有人告密,一個都沒跑掉,多數人受到了嚴懲,蹲監,乃至失去生命;只有幾個人僥倖無事。這種事,在之前的各期訓練班都存在,並不是個案,我作為當時的教導處處長,也就未把這事放在心上。但突然有一天,我和夏正帆有了聯繫,夏正帆是叛逃事件的參與者之一,更是領頭者,奇怪的是,他不但沒丟性命,也未被關監,只是被軟禁了。原因是因錢蘊盛而起,錢蘊盛出一個全駁殼槍窪隊的人馬,與戴笠作交易,說要他的表弟,戴笠欣然同意了交易。放人,是我親自去放的,夏正帆可以獲得自由了,卻不走了……

夏正帆態度的轉變,就與趙行曼有關了:

早在夏正帆歸國之前,他就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後受共產國際情報機構的派遣,打入岩井公館。也許是造化作弄人,他又受岩井的指派,打入了國民黨特務處杭州訓練班二期。也許是那個時候夏正帆年輕氣盛,遇事不冷靜,頭腦一發熱,就參與到了叛逃事件中了,我當時任杭訓班外文教員,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獲悉夏正帆的真實身份,就趕緊與組織上聯繫,設法營救,這就有了後來錢蘊盛出面一事……

沈正醇的年紀雖大,思維卻依舊敏捷,「請等一等,你說是偶然的機會,才得知夏正帆的真實身份,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偶然,是不是另有他人……」

「這個,恐怕我就不能再說了,你知道我們的紀律,不該說的不說,請原諒。」趙行曼閃爍其詞。

聽是婉轉的拒絕,值得人玩味,沈正醇是干過特務的人,怎會聽不出弦外之音,瞭然道,「我想我知道得夠多了!」他覺得自己該猜到那個導致偶然的人是誰了,也是他打算找的第三位知情者雷琬。

最不容易找到,且可能性最小的,便是這第三位知情者,她是失蹤者。

失蹤意味著什麼,是生死未卜。

就算是活著,茫茫人海中,又該上何處去找這麼一個人,在大陸肯定不好找,以沈正醇的身份,別人肯定拿有色眼光看他,別到時候被誤解成有不軌之心,他這剩下不多的時日期就全完了,若再要他回到那四方之地,他情願去死。在呢?不好找,原因如上。若是死了,就只有一個結果,夏正帆的去向就永遠是一個謎了……

或許,他一開始就不該將雷琬視作知情者。

帶著失望的心情,他回到了北京,做起了任何一個老年人都會做的事——回憶。

冬去春來,一年又一年。

窗外的槐樹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時間車輪帶著沈正醇走進了1986年,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年頭,一部名叫《血戰台兒庄》的電影,第一次將國民黨軍正面抗戰的事迹搬上了銀幕,也讓沈正醇自1949年以後,頭一次走進了電影院。

他激動、他顫抖、他笑、他哭、悲中有喜,喜中有悲。以至於他走齣電影院,逢人就講:共產黨胸襟博大,了不起!能公正地看待歷史,了不起!

這樣的話,他一直說到回家,也引發了號啕大哭,哭他死去的親人,也哭他自己,哭得比聽到抗戰勝利還高興且傷心……

哭過一場,心底的那個疑問再次被勾起了,夏正帆在何處?

帶著這個疑問,他去找了錢蘊盛,冀望對方能給一個解答,這次錢蘊盛爽快地說——他不知道!還是這句不著調的話,他可不答應了,轟著錢蘊盛拄著拐杖和他一起去了電影院,再看了一次同樣的電影。

出了電影院,淚流滿面的錢蘊盛,對同樣淚眼婆娑的沈正醇說:想知道他的下落,你其實可以去他的老家問問。

「我去過了,那裡沒人知道。」沈正醇答。

「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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