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舊雨重逢

燈光,是從弄堂左邊的一棟小洋房三樓透出來的。

借著光線的指引,成理君走了過去。

最終,成理君立足於鐵柵門前,擦燃了一根火柴,火光一亮的瞬間,他看清了門牌號:巨籟達路327弄5號。

「你可看清楚了?」

冷不丁,一個熟悉的嗓音,入了成理君的耳,驚得他打了一哆嗦。手中燃燒著的火柴梗,掉在了地上,頃刻,就熄滅了。

被抓了現行的人,是困窘、難堪的,即便是在黑暗中,成理君也免不了面紅耳赤,略帶語無倫次,「哪裡……」

「老成,你、我二人認識有多少年了?」趙行曼敲了敲額頭,譏訕一笑,「十五年了吧?你方才既然已認出了我,為何不直接叫住我呢?就算不便與我當街相認,那走到我家門前了,動手敲個門,這你總是方便的吧?這樣鬼鬼祟祟跟我玩藏貓貓的遊戲,你不覺得累嗎?」

被人當面指責心懷鬼胎,成理君倍感委屈,分辯說,「趙行曼,這能怪我么?(民國)二十四年,你自北平站站長任上不辭而別,其後就音信全無了。按照戴先生的說法,你這是特務處(軍統前身)的……」

趙行曼搶過了話茬,「叛徒,對嗎?我呸!虧你說得出口,當初,你撂下北平站一大攤子事,一溜煙跑去了綏遠,是誰給你善後擦屁股的?是我!」趙行曼及時緩了緩情緒,才又說,「你當我喜歡不辭而別嗎?這都拜你們戴局長……罷了,從前事,莫再提,傷心!」趙行曼輕嘆了口氣,盡顯凄然與滄桑之意。

前一件事,是被人掀老底,成理君裝聾作啞,自動忽略掉了。後一件事,成理君聽出了味道,趙行曼應和戴笠起了齷齪才會憤而出走。究竟是為何事,趙行曼不說,成理君也不便問。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往事如斯,不問也罷。

成理君問,「你還願為黨國效力嗎?或者,換個說法兒,你願意與我一起工作嗎?」趙行曼精通英、俄、日、德四國語言,收集涉外情報,自有一套路數,是個不可多得的情報人才。

趙行曼沉吟片刻,才作了答,「為黨國效力,與你共事,我個人心理上還是願意的。但我就是不願為你們戴局長賣命!」對成理君的延攬,趙行曼拒絕得斬釘截鐵,無絲毫商量餘地。

這就僵了場!

再然後,兩人皆無語。

到底是從前的過命交情在,趙行曼主動打破了僵局,對成理君指了指正亮著燈的家,發出了邀請,「就我一個人住這裡,你若不介意,到寒舍一敘如何?」

對趙行曼的邀請,成理君猶豫了一會,點頭同意了。成理君雖說應了邀請,但心裡卻多少存有一點戒心,趙行曼的過去他很了解,而現在,他是一無所知——在特務這個行當里,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常發生,誰知道趙行曼是不是另有圖謀呢?

若著了暗算,就悔之晚矣!

心裡一有了疙瘩,成理君竟遲疑不前了。

待趙行曼打開門,回首一看,見成理君未隨他而動,他就知,成理君這是犯了疑心病,不禁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格老子的,發啥子呆喲!快點進來!未必我還會害你不成?」

一聲川味十足的斷喝,讓成理君回過神來,就回應了假笑,「哪裡,哪裡,你,我還信不過嗎?」於是,成理君趕緊緊走幾步,上了台階也進了門。

進門是一條狹窄的甬道,甬道內無照明的燈光,烏黑一片。

走到甬道的盡頭,趙行曼推開門,走了進去,拉亮了燈。燈亮瞬間,成理君也閃身入了房間,隨手迅速地關上了門,這才轉過身,打量起了趙行曼的住所。不大的房間,卻顯得很寬闊,除了一張搭好的行軍床外,就再無其他傢具了。

當然,行軍床不是唯一的擺設,在靠窗的角落裡,還有一個滿身油污的打氣爐,上面放著一把燒開水用的洋鐵壺。

哦,對了,還沒有椅子,成理君只得一屁股坐在了行軍床上。

「你住在這裡?」成理君指了指天花板,問,「樓上……」

「你還認為我住在三樓,是嗎?」趙行曼譏誚一笑。

給趙行曼這麼一搶白,成理君面色頓然一紅,老實地答了是。

「呵呵……」趙行曼嘲笑道,「若我今晚不與你打招呼,那你打算何時帶人來拜訪我?」

成理君連忙擺起了手,「不,不……你誤會了,我絕無此意!」

趙行曼半是正式半是開玩笑地說,「憑咱們過去的交情,我相信你不會這麼做,對吧?」

「那還用說!」成理君彷彿受了很大委屈,扁了扁嘴,「你把我成理君看成什麼人了?再說……」

趙行曼馬上給成理君戴了高帽子,「老兄的人品,那是頗有口碑的!好了,言歸正傳,我先問你,那年你自綏遠返南京去找你們戴局長,這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無疑,趙行曼問了個令成理君難以啟齒的問題,換了旁人,成理君或許馬上就翻了臉,也就是趙行曼,成理君才會容忍。真要說那年之後的境遇,用說來話長一詞形容,確實不誇張。那個詞的背後,其實是滿腹心酸。個中之苦,自己知道就行,何足向旁人道之?但不說不行,特別是他決意要取信於趙行曼之際。

於是,成理君娓娓言開了:南京入監、北平鋤奸、河內刺汪、黔南幽禁、上海主事。特別是上海主事一項,成理君作了重點說明,聽得趙行曼是一驚一乍。

唯有一樣,成理君沒敢把自個的住址告訴趙行曼。

但就算不告訴趙行曼,這同住在一條路上,抬頭不見低頭見,遲早都會見。所以,在講述個人經歷的過程中,成理君就暗自作出了決定:他要連夜就搬家。當然了,說連夜太誇張,至少也要等到明日白天才行,但這不是大問題。

大問題是,他幾乎是毫無保留地對趙行曼交了底,趙行曼是否還會如從前那樣,對他表現出相應的誠意。不過,指望趙行曼有一說一,那很不現實!

現實一點的是,趙行曼能為他所用就行。

是以,他試探道,「齊小蘿在哪?她怎不跟你在一起?」他說的齊小蘿,是趙行曼的未婚妻。當然,在他逃往綏遠避禍之前,齊小蘿是趙行曼的未婚妻。現在還是不是,就不好說了,就憑兩人沒住在一起這點,他就決定問問趙行曼,以此試探趙行曼的態度。

趙行曼不虞有他,隨口說,「她當然也在上海。你怎不看看我現在落到什麼境地了,我能讓她住這裡嗎?」說完,他指了指四周。

幾近家徒四壁,趙行曼混得挺慘的。

成理君又問,「那你們應該結婚了吧?」

「沒有呢!」趙行曼隨即補充道,「我自個都快養不活了,哪還敢結婚?」

說到錢,成理君想起,他從前曾向趙行曼借過一筆錢,於是他馬上掏出錢夾數了八百元法幣,放到趙行曼手裡,「在我最落魄之時,你借給我八十元錢,那時候還能買很多東西。但現如今的錢簡直不是錢了,我就還你八百元吧!」

其實,算上通貨膨脹的因素,成理君只需還四百元就夠了,趙行曼對多給的錢並不推辭,毫不客氣地一併收入了衣兜。他確實很需要錢,在這點上,他向來都很誠實!

見趙行曼不推辭,成理君覺得話也好說了,「你現在和局裡的老關係還保持著聯繫嗎?我不是說戴先生,我說的是鄭先生。」鄭先生是鄭介民,現為軍統二號人物,從前是他和趙行曼的直接上級。

趙行曼答,「自從離開北平就中斷聯絡了。」意思是,他中斷聯絡,就算自動離職了。

成理君追問,「為什麼?」

好一個為什麼!

兜了一個圈子,成理君把話題又帶了回來——早在軍統的前身特務處時期,戴笠就定下過規矩:「一日入門,終生不得退出。」所以,壓根就沒自動離職一說。

於此,趙行曼拒絕作答,在他看來,該說的,他都說過了。

趙行曼這個態度,在成理君的意料之中,既然趙行曼不願說,他也不勉強,馬上換了話題,「我現在很希望你能如從前在北平一樣,替我搜集情報,特別是國際方面的情報。如果你願意,我按件付相應的報酬給你,你意下如何?」

趙行曼躊躇了,不停地用右手食指拍打著左手掌。最後,他雙手交叉托起下巴,緩緩而言,「可是可以!你讓我搜集情報沒問題,我也能替你辦到!不過,這僅是限於我們兩人之間的事,你若是……」

成理君搶先說,「這你放心!我絕不會讓戴先生知道你的存在!」

「那你如何向你們戴局長解釋情報的來源?」趙行曼質疑道,他很清楚軍統的那套,沒有註明來源的情報,是不會輕易置信的。規矩死是死了點,但很能保證情報的質量。

「我另外虛構一個名字上報就是了!」成理君大而化之地說。

其實,成理君心裡很清楚,趙行曼提供的情報,絕非那種價值不高、內容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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