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風聲鶴唳

凌晨三點,謝振華剛躺下不久,電話鈴聲便大作,細數鈴響次數,共計三次,鈴聲戛然而止。僅隔幾秒鐘,另一部電話的鈴聲亦起,同樣是響三聲之後被掛斷了。第三次,僅響一聲,謝振華拿起了電話。

他道一聲喂後,一個女人的聲音清晰地自電話那端傳了過來,對方自稱是受人之託,轉告一首偈詩,「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也不管謝振華是否記住,便掛斷了電話。

對方念偈詩的過程中,謝振華在心中跟著複述了一遍便記住了。機械記憶有好處,亦有壞處——不求甚解,是平常事。

當然,謝振華理解能力還是不差的,偈詩通篇只敘風花雪月,若只看表面的確風騷,正合人不風流枉少年的意境,這樣理解無疑是膚淺的。換個思路去想,單就一個「偈」字,再反覆咀嚼那首詩,比擬現時意境,實在是高,堪比《離騷》。

從最簡單的入手,「笙歌叢里醉扶歸」,這是「影子」在表明身份。那日假扮服務生,與「影子」接了頭,帶了枚領帶夾回來。內中有個微型膠捲,苦於無暗房,箇中奧妙難知,只得大嘆惋惜,交由一名「信鴿」,送回重慶了。

「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最後這兩句,應是說的是「影子」現在的處境——正受困於某處,脫身難,待援。

「金鴨香銷錦繡幃」,這句便是地點所在了,一個女人的房間。到這裡,謝振華如墜雲里霧裡,地點還是不詳。此路不通,須另闢蹊徑。回到詩中,推敲「金鴨香」一詞,這可是大有來歷的,宋人華岳的一曲《青樓贈別》,早就讓「金鴨香」成了青樓的代名詞。那麼「影子」的遇險之地,應是一家青樓。照理所當然,這樣理解無礙,若付諸行動,註定撞南牆——那等藏污納垢之地,在上海可是數不勝數!

偈詩應指出了特定的地點,謝振華沒有參悟透,那是他對上海還不是完全熟悉的原因所致。他不熟,嚴淑英熟!僅靠一人獨自冥思苦想,遠不如群策群力來得實際。鑒於「影子」的現實處境,謝振華起身穿衣,出了卧房,敲響了對面那扇門。這是他首次在凌晨時分擾嚴淑英的清夢,事急從緊,只要他二人還是搭檔,他未來這樣的舉動,不會見少,只會是越來越頻繁。

唯一不會變的是,對面的那扇門不會輕易打開!

隔著房門,嚴淑英依門而立,問,何事?

「問個事。」

「講!」

「租界內的風月場所,除舞廳之類外,還有何處?」

聽聽,老楊還說此人是正人君子一個,原來也和陳謙益一樣,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偽君子。深更半夜,敲女人卧房門,肆無忌憚地探問風月場所所在,這算什麼事?

嚴淑英頓時來了氣,喝罵道,「要找交際花,摸錯門了吧!」

門外之人嘆了口氣,長且粗,並回應以重重的腳步聲。嚴淑英開門就探出頭,追罵道,「段東樓你個憨大,這深更半夜裡,誰家堂子還會開門,吃錯藥了哉!」

謝振華扭頭,反唇相譏,「吃錯藥,也是吃藥,總比無葯可吃,發臆症好!」

聽話聽音,嚴淑英隨即明白過來,是她個人的喜惡先入為主了。若非要緊事,眼前人斷不會冒昧地詢問風月之地。

錯了就錯了,嚴淑英敢認錯,認完錯,又問,何事?

人家大大方方認錯,做人不能太小氣,時間緊急,廢話少說。謝振華著即將偈詩道出,並附上個人理解,隻字未提「影子」,嚴淑英這個「莫邪」是他的搭檔沒錯,但知情權是有限度的。

「第一句,你理解有誤。」嚴淑英脫口而出,「應為如入芝蘭之室,這是特定的暗喻,是指路名。你仔細想一下,我曾向你介紹過一條路,是以洋涇浜英語命名的。給你一個提示:蘭,是指代愛爾蘭。其他,你依次類推!」

提示確實夠多了,謝振華可以不假思索道出地址所在,「aught Road(康腦脫路)!」由愛爾蘭而推之可得aught,是愛爾蘭的一個省。

「這就對了,」嚴淑英好心地提醒道,「再給你一個提示,有個藝名叫錦繡·莫的交際花,住在那條路的242弄12號樓。」言下之意,你不用遮遮掩掩,實在無必要,我知道得比你多!

謝振華裝傻,「你怎知道就一定是她?」

嚴淑英毫不留情地奚落道,「我建議,你有空就看一看《茶花女》,不學無術不可取!」輕鬆地就扳回了一城。

要鬥嘴,不趁這個時候,謝振華拒不應戰。

鬥嘴只會徒靡時間,不恥下問最省事。

謝振華:你這樣說的依據是?

嚴淑英:當然有依據,去了那裡,一看便知。

謝振華:直接揭開謎底為好,已無時間空耗,有人處於危難境地,若一再延宕,你我將成罪人。

嚴淑英:她家的門牌上,刻有那首偈詩。

正待解釋她是如何與錦繡·莫相識的,謝振華人蹤已無。

這什麼人啊!

謝振華的不辭而別,激起了嚴淑英的憤慨,她返身回到卧房,換了衣服,也跟著出了門。

車,謝振華開走了一輛,她還有備份的,呵!

上車,打火,驅車而動,開不了幾步,她便停了車。

下車一看,輪胎全蔫了氣,不用猜,她也知道是誰所為,頓時痛罵出聲,「段東樓,你個死憨大!臭癟三!小赤佬!……」語聲不乏怨怒、尖利、蠻橫,在寂靜而空曠的弄堂里,顯得極其刺耳。

叉腰罵過人,嚴淑英悻悻歸了家,剛進客廳,她就開了燈。

在客廳燈火輝煌的瞬間,她發現地毯有被人動過的痕迹。她疾步上前揭開地毯,撬開那塊活動的地板一看,霎時間傻了眼——那個殺千刀的段東樓,居然把她藏在地板下的那枚英制M36手雷拿走了!

她花重金一共購置了兩枚手雷,「甜瓜」手雷是作自殺之用,M36手雷是為執行暗殺任務準備的。現在好了,自己沒用上,倒便宜了段東樓那傢伙。

那傢伙到底要去幹什麼?

想打電話招來計程車,再追過去吧,她又覺得這個念頭很愚蠢。只怕到地頭之際,那邊廂正打得鬧熱。可以想像,在子彈亂飛的情況下,要有多危險,就有多危險,她湊那個熱鬧幹什麼?

不去了!

堅決不去了!

凌晨四點左右,一聲沉悶的爆炸聲之後,兩個身影並肩自康腦脫路242弄12號樓而出,匆匆跑向一輛引擎作響的順風牌汽車,一左一右拉開虛掩的車門,鑽了進去。

門未關,車先行,順風牌,轉眼間便消失在晨霧之中。

喘息稍定,夏正帆命開車的謝振華,轉方向,目的地——閘北火車站。

謝振華依命行事,猛打方向盤,調過頭,向北疾馳。

每近目的地一分,夏正帆面上就愈加凝重。

一俟四行倉庫在望之際,車被迫停了下來——英租界通往閘北的新垃圾橋上設有哨卡,每日七時才會允許通行。夏正帆這才方知漏算了一著,夜間,有天色掩護,由小徑出英租界圍牆,暗渡蘇州河進入閘北即可。此時,天色已漸亮,只能望河興嘆了。

看時間五點四十五分,就算步行,六點之前趕到閘北火車站,已是不可能之事了。

誤事了!

誤大事了!

夏正帆猛一跺腳,發了狠,「掉頭直撲嘉興,一定要在半道上,把他們給攔下來。」

追著火車走?

謝振華質疑這樣做的必要性,汽車跟火車比速度,汽車肯定是輸家。沿途有日本人的關卡要過,就那麼分分秒秒耽擱,都不得了。

能截住火車的方法,很多,比如……

於是,謝振華說道,「大可不必如此勞師動眾,這事,我們找鐵路上的扳道工就可解決。讓他通知前方,就說發往杭州的一列火車誤了點,後面的車是輛快車,卻是準點而發,要發生追尾事故云雲,故要略作停靠幾個小時,等候錯車。這樣,完全可以在列車到達嘉興之前,在某個小站,將列車截停下來。」

「你說的,算是個方案吧。但你想過沒有?現在火車沿線的工作人員多為日本人,你想讓他們做這樣的事,行得通嗎?」夏正帆一針見血。

謝振華面色赧然一紅,「這……我考慮確實欠周!」他對上海的情況還不是很熟悉,有些想當然了。他想,要是嚴淑英在此就好了。不過,他只能這樣想想而已,夏正帆的真實身份只能是他一人知道,這是鐵的紀律!

此路不通,那就另闢蹊徑!

謝振華沉吟了片刻,提議道,「那我們找老成幫忙,如何?他手下的人發展的下線,滲透到了各行各業,我想,像鐵路這種重要的行業,他們不可能不見縫插針的!」方案是換湯不換藥的方案,只是執行者換了人而已。

「哪個老成?」即便知道謝振華所指何人,夏正帆也故意裝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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