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深不可測

正月初五的早晨,徐克祥睜開了眼!在昏死過去前,他坐過了老虎凳,吃過牛皮筋,鼻子喝過辣椒水……

謝天謝地,在昏死過去之後,他又再次醒過來了,並看到陽光,即便是從牢房天窗透進來那麼一點,那也是陽光,對不?

有陽光,就能看到希望。可是就這麼一絲能給予人希望的陽光,也被人遮住了。

擋住陽光的人,叫夏正帆。

這是個奇怪的人,黑色西裝、黑色襯衣、黑領帶、黑色的手套,全身上下的穿著皆是黑的。與一身老鴉黑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張臉,蒼白得出奇。夏正帆的個子很高,高雖高矣,卻不夠魁梧,瘦削且單薄,與他那張蒼白無肉的臉,互為相映。

偶爾,夏正帆還會掏出手絹,捂住嘴輕輕咳嗽。

咳嗽聲不大,傳入徐克祥耳中,往往會引起共振,惹得徐克祥也會跟著一陣輕咳。

被動地跟著咳了幾次後,徐克祥得出了個結論,夏正帆應該也是位肺結核病患者。

或許是為虎作倀太甚,老天看不過眼,報應到了頭上了!

呵!徐克祥戲謔地輕笑,這種輕鬆,讓他頓覺身上的疼痛輕了不少。

徐克祥在北平的國立輔仁大學醫學院念過書,學的是眼科。書才念了一半,他就失了學——七七事變爆發,國立輔仁大學宣布無限期停課。離開學校後,他回了家,抵家未安生幾日,中日八一三淞滬會戰開始了。

上海租界之外的地方頓時成了戰場,他家所在的閘北,地處華界,自是中日軍隊鏖戰的戰場之一。擁有優勢火力的日軍,進攻閘北期間,在久攻中國軍隊陣地無果的情況下,罔顧《日內瓦公約》明文禁止攻擊宗教場所、民居、學校的規定,向這些非軍事目標實施了狂轟濫炸,導致了大量無辜平民傷亡。不可避免的災難也降臨在了徐家頭上,一家十七口人,僅兩人倖存——他和時年十六歲的小妹。

失去了家,他和妹妹跟隨難民群,湧進了英租界。雖僥倖得存,兄妹二人生活卻沒了來源。流落於街頭,正處饑寒交迫之際,徐克祥幸遇父親的一位老友,在這位世伯的幫助下,他獲得了一份工作——給一位牙醫當助手。有工作,就有一份工資,生活自然也有了著落。

戰事很快就塵埃落定,租界之外的地方全被日軍佔領了,以至於租界變成了一座孤島。隨後,日軍對租界的封鎖也隨之而來。

戰前,上海的糧倉在常熟、太倉一帶,自從這些地區日軍佔領後,就禁止一粒白米外流了。失去充足的糧食供應,再加上奸商趁機囤積居奇,上海的米價天天跳著往上漲,雖偶有回落,但價格終究還是在漲的。就這樣,戰前一元法幣能買一斗(四十斤)上等白米,在1939年,十元法幣連一斗「六穀粉」 都買不到了。

牙醫助手,工資不多,每月支付房租之餘,再買了糧油等必需之品,就基本上是所剩無幾了。儘管生活如此艱難,徐家兄妹還是對生活充滿信心,乖巧的徐家小妹知曉兄長賺錢辛苦,主動輟了學,去一家報社當排字工,掙一點微薄的薪水以補貼家用。就這樣,浸在苦水之中的徐家兄妹,漸漸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

在日子一天天好轉之時,小妹生病了。起初,小妹還隱瞞徐克祥,漸漸地病情加重,想瞞也瞞不住了。徐克祥急急地將小妹送到醫院,醫院是收治了,也給用藥了,但僅僅是初步治療,徐克祥所帶那點錢,還不夠支付初步治療的診金。醫院對徐克祥下了最後通牒,要麼帶人立即離開醫院,要麼付足診金,才給繼續用藥。

這生生把徐克祥一個七尺的漢子,急得一夜之間愁白了頭,正當他一籌莫展之際,一位總角好友,突然找到了他,不僅替小妹墊付了醫藥費,還出資為他籌辦了一家眼科診所。若是學業有成,徐克祥對這樣的好意自會欣然接受。尷尬的是,他未能畢業,甚至連手術刀都沒摸過,如何敢開眼科診所。

徐克祥是實誠人,將自身實際情況對總角好友如實相告。總角好友不以為意說,牙科也可以,做牙醫助手這麼久,拔牙、補牙、打針,這些總會吧?

徐克祥聽到這樣的話,心中怦然一動,但馬上又搖了搖頭說,談何容易,沒有診所營業執照,要想在英租界開業,工部局的醫政署第一個就不會答應。

跟著,總角好友詳問了診所營業執照的相關情況之後,就提出告辭,臨走還特意向徐克祥交代,要儘快落實診所場地,診所營業執照由他去想辦法!

總角好友一走。

徐克祥只當總角好友隨口那麼一說,也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因此,徐克祥也未按總角好友交代的那樣,去找充當診所的場地,而是去了醫院,照顧小妹。

三天後,當一張簇新蓋有租界工部局醫政署印信的診所營業執照,以及一大筆開業經費,放在徐克祥手中時,徐克祥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在確認是真之時他心內感激莫名,腿也跟著一軟,要給總角好友磕頭作揖,卻被制住了。

總角好友說,站直了,中國人的膝蓋,不是那麼軟的!

當時,徐克祥的心頭就猛地一震,他隱約地感覺到,他這位總角好友絕非一般人。

再後來,接觸的時間長了,徐克祥了解到,他的總角好友竟是做殺頭勾當的。與小鬼子和漢奸作對,可不是殺頭的勾當么?

提心弔膽地替總角好友做過幾次外圍掩護,徐克祥反倒不怕了——親人都死於日軍炮火了,還不敢報仇,那不是枉自為人嗎?有了復仇心,就有了動力,其後的事,就水到渠成了,在總角好友的引薦之下,他秘密加入軍統,接受過一些簡單的訓練,就干起了地下工作。

搞地下工作的人,不能有太多牽掛。心中有了牽掛,做任何事都會瞻前顧後,束手束腳。小妹是他的軟肋,他幾次向總角好友提出,要將小妹送到大後方,以免將來事發,受到牽連,進而會危及到團體。

總角好友當面一口應承,卻遲遲無所動。

如是幾次之後,總角好友說了一番話,才讓他暫時打消了胸中的念頭。總角好友這樣說,「舉凡地下工作者,必須要有個公開身份作掩飾。而小妹的存在,就是對你身份最好的掩護。反之,你無緣無故地讓她淡出你那些熟人的視線,你說別人會不會起疑心?」

想想實情確實如此,徐克祥也就暫時把這事擱在了心底。

他知道,這種事,要等機會。

1940年初,總角好友遭叛徒出賣,被英租界當局逮捕。眼看人就要被引渡給日本憲兵隊,所幸軍統設法營救及時,方才幸免於難。

上海,總角好友是不能再待了,只能離開。總角好友臨走之前,與徐克祥相約在上海郊外見面。徐克祥赴約之時,把小妹也帶了去。見面,他便托總角好友將小妹帶至大後方,以便讓他了無牽掛地與日偽繼續對著干。這次,總角好友不再推辭,慨然應允,帶著不明就裡的小妹去了後方。

心中牽掛一了,徐克祥如脫胎換骨一般,變得異常嗜血。

有時候,徐克祥也奇怪,都說醫者父母心,那是慈悲之心,是什麼讓他這樣冷酷無情了?他回答不了自己這個問題!正如特務的人生,註定會是在層層迷霧包裹之下,是未知的。深不可測的。

眼前更是深不可測。

夏正帆繞著徐克祥轉悠夠了,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你就不想說點什麼嗎?當然了,我知道,你寧願死,也不願吐露你的秘密,對嗎?」

徐克祥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他不得不承認夏正帆說對了,說到他心坎里去了。

夏正帆笑而露齒,牙齒白得令人嫉妒,「好吧!你既然願意死,我也會在適當的時候成全你!」

徐克祥沒接腔,沉默以對。他想,這算是恫嚇嗎?如果是,這樣的恫嚇實在是太空洞了。他不怕死!被捕前,若不是為了留口氣警示丁雪娥,他早就自戕了,哪用遭這麼多罪之後,還要在這裡聽夏正帆這等人廢話。

夏正帆繞到徐克祥身後,抬起右手突地猛一拍徐克祥的左肩,又在突然間如觸到某種滾燙的東西般,迅即地縮回了手,說道,「死,有很多種方式,你想不想聽我替你考慮的方式?」

「……」徐克祥保持緘默。

「在告訴你之前,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袁崇煥是怎麼死的嗎?」

「……」

「嗯,你不說話,就代表你不知道,看來你的歷史知識匱乏得很吶,我不妨好心替你補補課,袁崇煥是死於反間計。」

「……」

徐克祥茫然看向夏正帆,他不懂夏正帆提袁崇煥之死是何意。

「你不解是嗎?呵,那你聽我給你講一講這段史實,」夏正帆也不管徐克祥是否願意聽,用抑揚頓挫的語調念起了一段書,「劊子手割一塊肉,百姓付錢,取之生食。頃間肉已沽清。再開膛出五臟,截寸而沽。百姓買得,和燒酒生吞,血流齒頰……」漸漸地夏正帆放緩了語速,幾近一字一頓地向外吐著字,聲勢不算浩大,卻很輕易地充斥了整個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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