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法院巷的霍納理髮店

幸好霍納理髮店為做廣告而豎了一個紅白相間的理髮店燈柱,否則我們可能找不到它。首先,它事實上不在法院巷內。有一條狹窄泥濘的通道,一直通向楓樹旅店花園,那裡有一家縫紉用品商店——叫雷利父子縫紉用品店——還有一家法院巷安全保管公司在拐角處,對面有一小排非常破舊的房子。理髮店佔據了其中一幢房子的前廳,門的上方有一塊招牌,窗戶上有詳細的廣告:「剃鬚:1便士;理髮:2便士。」理髮店一邊是一家已經關閉的煙草店,另一邊看起來也荒廢了。

一個手搖風琴手正在街上演奏,他戴著一頂破舊的大禮帽,穿著一件磨損得沒了樣的大衣,坐在凳子上。他演奏得不是非常好。真的,如果我在這附近工作的話,他用這樂器彈出的幾乎不成曲調的號叫聲和叮噹聲會把我逼瘋。他一看見我們就站起身喊了起來:「生髮水半便士、一便士了。試試霍納理髮店特別出品的生髮水!來這兒理髮或剃鬚吧!」這是個奇怪的傢伙,很瘦,而且還站不穩。當我們走近,他停止演奏,從肩頭斜挎著的小背包里拿出一張卡片遞給我們。這和我們在波士頓人會所發現的那張一模一樣。

我們走進屋子,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處又小又不舒服的空間里,只有一把理髮椅,它就在一面鏡子前,鏡子的裂紋和灰塵多得幾乎一點也看不出任何影像。有兩排架子,上面排著一瓶一瓶的茂盛牌生髮水,其他生髮產品,以及斑蝥霜。地還沒掃,一束束頭髮散落得到處都是——一幅可以想像的令人生厭的景象,儘管這樣,地面還是比肥皂盆強點,那盆子里的東西凍成一團,裡頭還有男人尖銳鬍鬚的碎楂。當理髮師到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想,如果在倫敦我要理髮的話,這是最後一個我會來的地方。

他從後廳的樓梯走上來,蹣跚著走向我們,年紀輕輕,有著一張相當可愛的圓臉,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微笑著。可是他的頭髮剃得很糟糕。真的,就好像他被一隻貓襲擊過。他的頭髮一邊長,一邊短,還有幾塊地方乾脆沒有頭髮,露出了頭皮。頭髮有段時間沒洗了,讓它呈現出一種至少可以說是討厭的顏色和模樣。

然而,他倒很親切。「早上好,先生們,」他招呼道,「雖然這可恨的天氣拒絕改變。你們見過倫敦這麼潮濕,這麼難受嗎?我們可是在5月份啊!我能為你們做什麼?一個人理髮?兩個人理髮?你們走運,我這兒今天非常安靜。」

從各方面來看這倒是真的。外面,手搖風琴手終於停歇下來。

「我們到這裡不是來理髮的。」瓊斯回答。他拿起其中一瓶生髮水,並且聞了聞裡面的東西,「我可以認為你就是艾伯特·霍納嗎?」

「不是的,先生。保佑你們!霍納先生過世很久了。但這曾是他的生意,我接管了這生意。」

「看樣子就是最近吧。」瓊斯說。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怎麼得出這樣的結論,因為在我眼中,這人和這店在這裡該有好些年頭了。「理髮店的招牌燈柱是舊的,」瓊斯為了讓我明白,繼續說,「可是我注意到把它釘在牆上的螺絲是新的。儲物架也許有灰,但瓶子上沒有。兩者說明了同一件事。」

「你說得完全正確!」理髮師叫道,「我們來這裡還不到三個月,我們沿用了舊的店名。為什麼不呢?老霍納先生很出名,而且很受人尊敬。我們在這一帶工作的律師和法官中已經很受歡迎了——即便他們中許多人堅持戴假髮。」

「那麼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塞拉斯·貝克特為您效勞,先生。」

瓊斯取出那張廣告,「我們在一家叫『波士頓人』的會所發現了這個。我想這個名字,或是住在那兒的那個人也一樣,一位叫喬納森·皮爾格雷姆的美國紳士,對你沒有任何意義。」

「先生,美國人?我不認為我們這裡來過美國人。」他指著我,「除了你自己。」

貝克特可不是偵探。是我的口音暴露了自己。

「還有這個名字,斯科奇·拉韋爾……你聽到過嗎?」

「我和客戶交談,先生。但是他們不常告訴我名字。他是另一個美國人嗎?」

「還有克拉倫斯·德弗羅呢?」

「你問的問題,我回答不了,先生。這麼多名字!我能請你來一瓶我們的生髮水嗎?」他的問題幾乎是離題了,就好像他急著要結束這次談話。

「你認識他嗎?」

「克拉倫斯·德弗羅?不,先生。也許你該去街對面的縫紉用品商店問問。我很抱歉幫不上忙。總之,看起來我們在浪費彼此的時間。」

「也許是這樣的,貝克特先生,可是有一件我會感興趣的事你可以告訴我。」我看到瓊斯正仔細地觀察著理髮師。「你信教嗎?」

這個問題是如此出人意料,我都不知道誰會更吃驚——我,還是貝克特。「對不起?」他眨了一下眼睛。

「信教。你去教堂嗎?」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瓊斯沒說話,貝克特嘆了口氣,明顯急著要擺脫我們,「不,先生,真是罪過,我不是個常去教堂的人。」

「就如我所想,」瓊斯輕聲說,「你已經清楚地表明了你沒法幫我們,貝克特先生。祝你今天過得愉快。」

我們離開了理髮店,走回法官巷。在我們的身後,手搖風琴手又開始了演奏。一轉過街角,瓊斯就停下笑開了,「老弟,我們在這裡撞見了某件不尋常的事情。福爾摩斯自己也會被這個逗樂的:一個不會理髮的理髮師,一個不會演奏的手搖風琴手,還有一種含有大量安息香的生髮水。幾乎算不上是一個要抽上三斗煙才能解決的難題,不過還是有點意思。」

「但這有什麼意義?」我叫道,「而且你為什麼要問貝克特先生的宗教信仰?」

「難道對你來說還不明顯嗎?」

「完全不。」

「嗯,很快它就會清楚了。我們今晚要共進晚餐。你為什麼不在三點鐘來蘇格蘭場?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在外頭碰面,那時所有的一切都會得到解釋。」

三點鐘。

我準時到達那裡,在白廳走下馬車時,大本鐘正敲響整點的鐘聲。我們的車停在了路較遠的一側,也就是說蘇格蘭場的對面。我付錢給車夫。那是一個明朗無雲的午後,雖然有點冷。

我必須原原本本記錄下所發生的事情。

在我前方的馬路對面,我看到了一個一眼就認得出的男孩。那是佩里,就是他在皇家咖啡廳里坐在我旁邊,然後用刀抵著我的脖子。我站在那裡,對我而言,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變得靜止不動,就像一位畫家抓取了這一幕,並把它記錄在畫布上。甚至一段距離之外,也能感覺到佩里包裹在一種我只能形容為威脅的氛圍中。這一次,他穿著海軍軍校生的衣服。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深藍色的雙排扣、雙前襟外套,一個皮包斜挎在胸前。就和以前一樣,他看起來好像是擠進位服裡頭的,他的肚子頂著腰帶,脖子對衣領來說則顯得太粗。他的頭髮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更黃了。

他為什麼在這裡?他做了什麼?

埃瑟爾尼·瓊斯出現了,他走出蘇格蘭場正在找我,而我在驚慌中舉起一隻手。瓊斯看到了我,我朝那男孩的方向指過去,他正輕快地沿著人行道走下去,他粗壯的小腿正帶著他越走越遠。

瓊斯認出了男孩,但是他離得太遠,沒法採取什麼行動。

有一輛四輪馬車正等著佩里,離我站的地方几乎不到五十碼。當他走近馬車時,一扇門打開。有個男人在車裡,半藏在陰影中。他是個高個子,瘦削,全身上下穿的都是黑色。不可能看清他的臉,但我想我聽到了他的咳嗽聲。瓊斯看到他了嗎?不大可能,因為他離得太遠了,而且是在看不到的馬路那一邊。男孩上了馬車。門在他的身後關上。

我沒再多想,就朝馬車跑去。我看著車夫揮鞭子趕著馬,而馬車搖晃著開始前進——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可能趕上它。瓊斯就在我視線的邊緣。他也開始動起來了,用手杖撐著自己向前跑。四輪馬車沿著白廳開始加速,朝國會廣場方向駛去。我已經盡我所能快跑了,可還是一點也沒能接近它。要趕上它,我得橫穿白廳街,可是路上的車很多。那輛馬車已經漸漸消失在街角了。

我轉向另一邊。我離開人行道,到了路當中。

埃瑟爾尼·瓊斯大叫一聲警告我。我沒聽見,但是我看到他在喊我,他的一隻手舉了起來。

突然,一輛公共馬車沖向我。一開始我沒看見它,因為我的視線中只有兩匹馬:巨大、醜陋,瞪著雙眼。它們連在一塊兒就可以成為一頭從希臘神話里來的怪物。然後我才察覺到它們後面拉著的車子,車夫正在拽韁繩,擠在車廂里的五六個人被困在那裡,驚恐地目擊著一出正要上演的大戲。

有人尖叫起來,車夫還在和韁繩較著勁,而我知道馬蹄正在猛地踩下來,車輪碾壓著堅硬的路面,在我自己撲向前去時,堅硬的路面則向我衝過來。整個世界都傾斜了,而天空掃過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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