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皇家咖啡廳

雖然沒有多少美國人有機會坐火車穿越歐洲旅行,我卻無法描述出多少我所看到的景色。大多數時候我將臉緊貼著車窗玻璃,目光凝視著散布在山坡上的小農舍,湍急的溪水,長滿初夏花朵的山谷,然而我心裡卻是惴惴不安,沒辦法將注意力集中在所看到的風景上。火車開得非常慢,而且我們的二等座還不怎麼舒服。我總是擔心我們會趕不及,因為瓊斯告訴過我,全程有五百多英里,要換四趟火車,從加來到倫敦橋還得坐蒸汽船。哪怕是延誤一次換乘,我們也耽擱不起。從邁林根出發向西,在茵特拉肯穿過布里恩茨湖,然後繼續前往伯爾尼。就在伯爾尼這裡,瓊斯發出了我們共同策劃的電報,說明莫里亞蒂教授奇蹟般地從萊辛巴赫瀑布的慘劇中逃脫,並確信已經回到了英國。郵局到火車站有相當一段距離,而瓊斯沒力氣走太長時間的路,因此幾乎讓我們錯過了下一班火車。當我們在車廂中坐定時,瓊斯面色蒼白,身體顯然不適。

頭一兩個鐘頭里,我們倆都坐著不出一聲,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然而,在前往穆捷附近的法國邊境時,我們打開了話匣子。我給瓊斯講了一些平克頓的歷史,他對外國執法機構的調查手法——雖然比起他自己國家的就遜色了——有著極大的興趣。我向他詳細講述了我們在幾年前捲入伯靈頓和昆西鐵路罷工事件的情況。事務所被譴責煽動暴亂,甚至謀殺罷工者,然而我向他保證,我們的作用僅僅是保護財產和維持穩定。不管怎樣,這就是全部事實。

之後瓊斯背過身,埋頭閱讀一本他自帶的小冊子,這本小冊子居然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關於灰燼的一部論著。顯然——瓊斯向我確認——福爾摩斯可以區分一百四十種雪茄、香煙和煙斗的不同灰燼,而瓊斯自己只認得其中的九十種。為了迎合他,我到列車的餐廳,從幾個困惑不解的乘客那裡取了五種不同的煙灰各一小撮。瓊斯對此十分感激,他從旅行包中取出一枚放大鏡,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都在仔細地研究那些煙灰。

「我多麼希望見到過夏洛克·福爾摩斯啊!」我感慨道。這時他終於把那些煙灰推到一旁,同時揮了揮手算是打發了它們。「你見過他嗎?」

「是的,我見過他。」他陷入沉默,我吃驚地看到,我的問題不知怎麼冒犯了他。這就奇怪了,我們短暫的相識中他所有的話,讓我相信他是那位名偵探的一個熱烈的,甚至是狂熱的崇拜者。「事實上我見過他三次。」他繼續說,然後停了停,似乎不知從何說起,「第一次不完全算是相見,因為我是和一大幫人在一起。他給我們蘇格蘭場的一些人做講座——這次講座直接導致了『主教門』珠寶案竊賊被捕。直至今日,我還是傾向於認為福爾摩斯先生更多是靠猜測,而不是靠縝密的邏輯偵破這個案子的。他不可能知道那個人的腳天生畸形。而第二次見面就相當不一樣了,約翰·華生醫生將此公之於眾,並且實際上提到了我的名字。我不敢說,他對我的描述是特別友好的。」

「很抱歉聽到這事。」我說。

「你沒有看到過後來被稱為『四簽名』的那個案子嗎?這可是一件最不同尋常的案子。」瓊斯掏出一支煙點上。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他抽煙,他似乎已經忘記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對話。在最後一刻他終於想起來了。「很抱歉又一次讓你難受了。」他說,「我偶爾會放縱一下自己。你不介意吧?」

「一點兒也不。」

他搖滅火柴,把它丟開。「那時候,我當上督察還沒多久。」他解釋說,「我剛晉陞。或許如果華生醫生早些知道這點,他可能會對我略微口下留情。不管怎麼樣,9月的一個晚上,我碰巧在諾伍德——那是1888年——我正在調查一個小案子……有個女傭被女主人指控盜竊。我剛剛結束對她的問話,突然來了個信差,帶來消息說在不遠處的一所房子里發生了一宗謀殺案,作為在場級別最高的警官,我必須到場。

「這就是我怎麼會來到『本地治里別墅』的,一個龐大的、像阿拉丁的白色洞穴一樣的地方,那裡有一個花園,簡直如墓地一般,它的地面上到處是被挖開的洞。房子的主人是巴塞洛繆·肖爾托,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眼看到他的樣子,在四樓一間與其說是書房,倒不如說是實驗室的屋子裡,他坐在一把木質扶手椅上,可怕的獰笑凝滯在他的面孔上,人都已經死透了。

「夏洛克·福爾摩斯就在那兒。他破門而入,其實他是無權這麼做的,因為這是警方的事務。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這位偉大的偵探,也是第一次見到他辦案——他已經開始著手調查了。我能告訴你什麼呢,蔡斯?他的個子比我記憶中的要高,有著唯美主義者的瘦削身形,就好像他是故意讓自己餓成那樣的。這凸顯了他的下巴、顴骨,尤其是他的眼睛,如果不能在抽絲剝繭後攝取可能得到的信息,他的眼睛似乎從不會在任何事物上停留。他的身上有一種活力,這是我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從未感受過的一種躁動。他的動作乾脆利落。他給你的感覺是他沒有時間可以去浪費。他身穿深色大衣,沒戴帽子。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手裡拿著一把才收起的捲尺。」

「華生醫生呢……」

「我沒怎麼注意他。華生醫生站在房間一邊的陰影里,他個子矮些,圓臉,表情和藹。

「我不需要描述這案子的細節。你如果對此有興趣,可以自己去讀一下。如我所說,死者是巴塞洛繆·肖爾托。據悉,他的父親遺贈給他和他的孿生兄弟撒迪厄斯一大筆財產。可是,他們找不著這筆財產,這也是花園裡那些坑的來由。但對我而言,案件的真相似乎一目了然。如同那些愛財如命的凡夫俗子,他倆面對意外橫財發生了爭執。撒迪厄斯用吹箭射出一支毒箭殺死了弟弟——我應該說明一下,那間房子里滿是來自印度的奇珍異品。我逮捕了他,還有他那個叫麥克默多的僕人作為幫凶也被一併逮捕。」

「那你的判斷正確嗎?」

「不,先生,事實證明我錯了。儘管我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我還是讓自己成了徹頭徹尾的傻瓜——我有幾個同事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樣——在當時這也算是個小小的安慰吧。」

他沉默了下來,盯著窗外的法國鄉村風光,雖然從他的眼神中我確信他什麼也沒有看到。

「第三次呢?」我問。

「那是幾個月後……阿伯內蒂家那件奇案。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現在我不想多說。這事還在讓我鬧心。表面看來它似乎始於一次入室盜竊——儘管這次盜竊很不一般。所以我想說的就是,我又一次錯過了所有重要的線索,當福爾摩斯先生逮住罪犯的時候,我就傻站在一旁。蔡斯先生,我向你保證,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瓊斯幾乎沒有和我說話。我們在巴黎的換乘非常順利,而這是我第二次路過這個城市,也不過是瞥了一眼埃菲爾鐵塔。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倫敦就在前方,我已經開始不安了。我感覺到一片陰影降臨在我們頭上,但它屬於誰——不管是福爾摩斯,還是德弗羅,甚至於是莫里亞蒂——我可不敢說。

就這樣我們來到了倫敦。

有人說,美國的好人死後會去巴黎。也許次等聖潔的芸芸眾生會像我一樣,從查令十字車站拖著皮箱來這兒,兩旁馬車夫在大喊大叫,乞討的男孩們圍著你轉來轉去,人潮洶湧而過。瓊斯督察要回到坎伯威爾的家,而我得去找一家平克頓總探長的出差預算能負擔得起的旅館,於是我們就此別過。我曾經驚訝於他有妻小。他原先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單身的,甚至是孤獨的男人。但是在巴黎時他談到了他的妻兒,而且當我們在多佛爾從汽船上下來的時候,他手裡正抓著一個印度橡皮球,以及一個名叫「弗拉喬」的法國警察木偶,這是他在巴黎火車北站附近挑選的。這意外的發現讓我頗為困擾,可是一直到我們此行結束,我什麼都沒說。

「你得原諒我,督察。」我說,當時我們正準備各奔東西,「我知道這不是我該說的,但我不知道你是否應該重新考慮一下。」

「重新考慮什麼?」

「整個這次冒險——我指的是對於克拉倫斯·德弗羅的追蹤。我可能沒和你說清楚,這個人是如何兇狠惡毒。當我說你不要與這樣的人為敵時,你就相信我吧。他在紐約身後留下的儘是斑斑血跡,因此我相信如果他在倫敦,肯定會同樣這麼乾的。瞧瞧可憐的喬納森·皮爾格雷姆身上發生了什麼!追捕德弗羅是我的任務,而且我也沒有家累。我可以這麼做,你就不一樣,讓你去面對即將來臨的危險讓我深感不安。」

「讓我身臨此地的不是你。我只是在完成蘇格蘭場我的上司交代我的追蹤調查而已。」

「德弗羅既不會對蘇格蘭場有所敬畏,也不會懼怕你。你的警銜和地位保護不了你。」

「那沒什麼區別。」他停下來,抬頭看著午後沉悶的天空,倫敦的烏雲和小雨正在歡迎我們的到來,「如果這個人已經到了英國,並如你所說,計畫繼續他的犯罪活動,那麼他必須被制止,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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