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年的血跡 六

在當時我差點就要對彩芹老師重複父親對我說過的那句話。

她卻趴在地上,看幾隻螞蟻排成單行,從一片草葉渡向另一片草葉。茅草葉又瘦又長,閃爍著接近透明的翠綠。

至今,我仍把珍藏於心中的這個秘密,視為深長純潔的初戀。

我們走出樹林,站在村後的山丘上,婦女們一邊篩選麥種一邊等待分配鍋里的雜碎。年輕人把宰殺出來的牛羊肉背到溝口,裝上等在那裡的供銷社的卡車。我們站在山上,廣場上的人被我高高在上的目光壓成了一些蠕動的扁平的物體,強烈的日光使他們的軀體失去了明晰的輪廓,使他們實在的肉體與只是一片虛空的陰影——他們自身軀體的影子團在一起。他們的背像是沉甸甸的龜類的甲殼,殼下伸出擺動的四肢,短小而又缺乏呼應,真正龜類行動時肢體間協調的那種呼應。那些和我們同一個村子的人的行動笨拙而可笑,雙腿沉重,彷彿被噩夢扼住喉嚨時乏力的四肢一樣。關鍵在於他們不是別的什麼人,他們中有我母親,我的堂兄妹,表兄妹和我同村的鄉親。我心情沉重。林中一陣涼風吹在背後。少年時代的我俯視那熱鬧的沉迷於節日氣氛的廣場,就已經深刻感受到命運的沉重,我敏感的心胸被頹喪與虛無的情緒無情咬嚙。

下山時,我用一根堅韌的樺樹條攔腰掃斷許多碧綠的野草。

彩芹老師執意要我把一朵紫羅蘭色的復瓣的小花插在她頭上。

我插了。

她說我好看嗎?

我說不知道。

她說花一定好看我一定不好看。

一直到廣場上我都還猜不透她那樣說究竟是什麼意思。

父親已放下了柴捆。他捧著盛滿蘑菇的舊軍帽,昂昂然穿過人群。他瞥了我一眼,我還看見他看見彩芹老師頭上的那朵小花。父親的眼光像一團無形無色的火苗在小花旁跳蕩一下又熄滅了。

這時,我不再視父親為情敵,一變又為彩芹老師的同謀:「他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

「花。」我悄悄說,說出來我才知道我說錯了。

「看見花沒有看見我。」

所以,我乾脆橫下心說:「我阿媽昨天又生了。」

「昨天我在報紙里給他夾了條子。」彩芹老師說,「報紙他看了嗎?」

「看了,阿爸只說美國人跟蘇聯怎麼怎麼了。」

「談判,武器談判。」

「晚上,阿媽就生了。」

我想這時父親正騰手推開院子的柵門,隨之彷彿又聽到了餓貓一樣的嬰兒啼哭。晚上我夢見了這種啼哭。夢中我也知道這啼哭不是虛假而是真實。就在一年以前我也曾聽到過這種令人心悸的嘶啞的哭聲,也是一樣的夜半。第二天早上母親擁著牛毛毯子啜飲一碗熱茶,上面浮著一層厚厚的陳年的酥油。當時我就嗅出了血腥味。一抹陽光照在黃土牆上,火塘中的松木劈柴上裊動幾縷淡淡的青煙。母親把碗舉到我嘴邊,我使了很大勁才剋制住了沒有嘔吐,父親從外邊趕回來,他迅疾和母親交換一下目光,母親就放下碗嚶嚶地哭了。直到我背上書包出門,父親都沒敢看我一眼。

我出門時又悄悄折了回來。

聽見母親說:「你真擔保他斷氣了。」

「都僵硬了。」

「把他送走了?」

「一直送出溝口,才放進大河的急流中間,他平平順順地走了。」

「要是他生下來哭聲都沒有……」

「……你也就不傷心了。」

「我……」

這天早晨我從毯子中探出頭來時,看到母親對父親微笑。母親嘴唇不停地翕動,吐出的不再是詛咒父親的刻毒語言。她對著一團偶爾蠕動一下的破布細語喃喃。她半躺在新打的地鋪上,掏出的奶子又大又飽滿。嬰兒滋滋的吮吸聲像一隻鑽子在我腦勺上旋轉。

母親把那團破氈片舉到我面前:「看看你妹妹。」

隱隱綽綽一團紅肉從氈片里漏了出來,我突然想起在收割後的地里撿麥穗時也見過這樣的顏色,這樣的皮肉,那是一窩沒有長毛的吱吱亂叫的耗子。

我說:「看見了。」

父親正弓腰把一塊陳年的豬油放進銅罐,呼呼作響的火苗在罐子周圍纏繞跳躍。

一陣冷風挾帶著廣場上到處都是的草屑,特別是翻卷的牛胃中那些細細的被日光晒乾的草屑吹在我們背後。我想父親正把新採的蘑菇下進銅罐。他的腰彎下去。腰上的長繩勒進腹肌。而彩芹老師眼中仍然搖曳著痴迷的光芒。

這時,那三口巨大銅鍋里的頭蹄和肚腸已經撈了起來,晾在臨時架起的案桌上。這些東西散發出熱騰騰的蒸氣。許多孩子在噴香的霧氣中穿過。

嘎洛盤腿坐在三石灶前,烘烤風濕嚴重的膝頭。通紅的火烤得他齜牙咧嘴。他大聲的呻吟著卻又一點不肯後退。鍋邊濺出的油湯不時濺到火里,發出滋啦啦的聲音。

他叫道:「唉,唉喲喲。」

快樂的孩子們齊聲應和。

——唉!

——唉喲,唉喲,唉喲喲喲喲。

嘎洛罵:「小土匪,打嘴!」

——打!打!打打打打打嘴!

嘎洛終於轉過頭來,因為關節僵化。他實際上是整個肩背和頭頸一起別轉過來。他的臉皺巴巴的像乾旱年頭的核桃一樣。那隻獨眼,獨眼上粗大而又泛出淡淡金黃的眉毛使他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和善。我伸長頸項咽下一口唾沫。

他扶著拐杖慢慢站起身來,他兒子走過去替他放下挽起的褲腿,他說:

「娃娃們到溝邊掏些野蔥來。」

我們快活地叫喊著。吆喝著幾條肚皮被牲血脹得溜圓而脊背骨卻像一串算盤子一樣支棱在皮下的瘦狗們,奔向瑪崗覺卡岸邊潮濕的灌木叢。

只有我家皮毛光滑的黑狗追風虎踞在那根木頭前對著我們的背影兇惡地吠叫。

它是在提醒我,像父親提醒過的那樣:不要和這群被少油水的肚皮弄賤了骨頭弄厚了臉皮的孩子們攪在一起。父親曾用極其鄙屑的神情對我講過:過去,每當收完了若巴家的莊稼,頭人就吩咐宰殺三頭牛,牛血用以釁鼓,牛肉掛在家裡的寨樓橫樑上風乾以備隨時佐酒。頭蹄和肚腸則像這樣煮好犒賞小民。

現在我和所有孩子一樣鑽進多刺的灌木叢,採集陰濕處野生的飄帶蔥、芫荽和水芹菜。而女人們在一隻水隨時都會漏光的罅了縫的木桶中洗手後,在木案上把那些晾乾水氣的頭蹄和肚腸切成碎塊。重新倒進鍋中烹煮。我們掏來的作料也剁碎了投進鍋中。嘎洛又吩咐我們把鍋底的柴禾全部抽走,只剩下一大堆火炭在灶中聚成一座尖塔,慢慢燃燒,銅鍋中的湯翻騰著,湯越來越黏稠,咕嘟聲越來越沉悶,香氣越來越誘人。這時大隊長嘎洛吩咐蓋上銅蓋。這是相傳已久而成為禮儀的舉動之一。過去若巴家好幾個頭人在鍋里東西已經完全煮熟時多次這樣吩咐。嘎洛也曾被也許逃到印度,也許逃到加拿大或者棄屍曝骨於荒野的父親的父親多次吩咐。就在他風濕病發作時,他也未曾推卸過這一神聖的職責。這時,在水邊用石砂搓去了油垢的柏木鍋蓋在騰騰的蒸氣中沉沉落下。人們騷動一陣,再次檢查自己的碗筷和盛湯的罐子。而香氣和肉湯的翻沸聲都被厚實的紫紅色鍋蓋罩住了。三口紫銅鍋一字排開沉沉地座壓在石灶上,鍋壁被熏得漆黑,浮雕在其上的幾條夔龍更顯得猙獰可怖。銅鍋漆黑,銅鍋沉重,銅鍋散發出巨大的熱量。人們為了忘記越來越強的食慾,不約而同地想像三四一十二條龍怎樣凌空而起,駕雲飛翔。只有孩子們才完全被飢餓所攫獲。老人們大都沉湎於往事的回憶中間。那時,頭人都帶著盛裝的太太坐在遠處,打著酒嗝,吩咐嘎洛掌勺站在鍋邊,頭人的眼光自得而又殘忍。誰也難以確定什麼時候他會吩咐開鍋。往前三代一個頭人就那樣在褥子上坐到天黑,開口卻說:明天吧。第二天,他吩咐把豹皮又鋪在老地方,等了半天,廣場上連個鬼影都沒有出現。只有幾扇有罅隙的門縫中漏出幾縷孩子的啼哭。那天整個村子像遇了瘟疫一樣。三天當中,村子中沒有一個人走動。在初幾的彎月下,頭人從寨樓上俯視廣場,昏蒙月光里,幾隻野狗和貓把爪子搭上鍋沿,但它們無力掀翻沉重的鍋蓋。甚至一隻狼也夾著尾巴溜進廣場。月亮慢慢豐盈。滿月的廣場上瀰漫開一種淡淡的惡臭。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那三隻鍋被人掀翻了,腐爛的雜碎和凝成透明的膠狀物的肉湯四處流溢。深秋季節,四周的山頭積雪晶瑩耀眼,雪光使整個色爾村每個角落的陰影都無處逃遁。折射的太陽光透耀色爾古村每一個角落。

瑪崗覺卡的水卻帶來凜冽的寒氣。

在寒氣中顫抖起來的頭人對他兒子說:「蒼蠅。」

果然有許多成陣的蒼蠅群集廣場。在腐爛的雜碎上快樂的飛舞。頭人痛苦地思索:那些蒼蠅是那堆雜碎本身孵化還是來自一個遭瘟疫侵襲而已經絕滅的村莊。

頭人絕望了。他把透過寨樓後高大的核桃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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