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香來也 一地碎片

范寶在金牌里看見自己模糊的影像,嚇得冷汗直胃,兩條腿在褲管里不住地哆嗦,忙不迭道:「大人明察,大人明鑒。小老兒平日連螞蟻也不踩死一隻的,攤到這種賠本買賣,真正有苦說不出。說起來……說起來真是喝酒遇到水,出門碰見鬼。昨晚上還平安無事,今早天剛破曉,捕頭大人的那位師弟,也就是那位銀大捕頭,不曉得聽了什麼風聲,突然到小店來查房,說要瞧瞧本店的住宿簿子。當時他也是取出這麼一塊牌牌來,乖乖,嚇死人不償命,我一個做小買賣的哪敢不從?趕忙取出簿子來請他老人家過目。銀大捕頭翻了兩翻,也不知為啥,點名要査西面房的馮大。觀音菩薩土地爺,我可不知這位馮大是哪路神仙,只知他昨日後半夜入住,睡西面最便宜的下房,看上去也還本分,至於哪裡來哪裡去,那可是一概不知。可銀大捕頭髮了話,我哪敢有半點不從?這便老老實實地領他上了二樓,到了他的客房跟前。我們先在門口敲門,半天沒人應,又在外面喊話,還是沒動靜。我正納悶呢,這人睡得再死,怎麼能跟豬一樣?銀捕頭那邊早已等不耐煩,一推門便徑自進了屋。誰曾想……誰曾想……」他說到這裡,一時結舌,臉上滿是驚懼。

金捕頭道:「誰曾想在屋裡發現了馮大的屍首,是也不是?」

范寶顫聲道:「是……是……那馮大倒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像是……像是死去多時了。」金捕頭問:「地上可流了很多血?」范寶道:「是……那地上一大攤血跡,馮大胸前也有一塊,不過看樣子早已幹了。」

金捕頭點點頭,又問:「那後來呢?」

范寶定了定神,又道:「後來銀捕頭叫我在門外看候,他自己進屋查驗。沒過多久,便從東面樓梯傳出些響動,像是有人溜著下樓。銀捕頭耳音極靈,一聽便衝出客房,一面大叫:『黑燕子!哪裡跑!』一面提劍追了下去。」金捕頭微有不悅,嘀咕道:「這麼沉不住氣。」見范寶止住了口,又示意他繼續。

范寶舔了舔嘴唇,大著膽子往下說道:「我趕忙跟著追到樓下,就見銀捕頭和東面房的李小二已經打成了一片。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看那李小二長得也人五人六的,怎麼就做得這種勾當?他手中一把大刀連砍帶劈,呼呼生風,先後斫翻了我們三張圓桌、四條長凳。不過銀捕頭一點不在乎,使一口寶劍陪著他玩。慢慢地那李小二就不行了,一個勁地後退,退著退著到了樓梯口,眼看再無路可退,突然踢起旁邊一口醋罈。銀捕頭沒料到他有這一招,慌忙側身一躲,醋罈是躲過去了,可裡面潑出來一大片醋,有幾滴正濺在他白衣服上,黑黑的十分扎眼。」

宋百轉道:「嗯,銀捕頭最愛乾淨,這下他一定十分難受。」

范寶道:「老爺說得是。銀捕頭見衣服髒了,一下子火冒三丈,大叫一聲:『好賊子,拿命來!』也不知道用了什麼身法,從兩丈外一劍直刺過來,就跟白龍出海相似。那李小二見勢不妙,抱頭往桌子底下一滾,這一劍居然刺了空,嗤的一聲扎進樓梯旁邊的牆裡。」用手指了指牆上的狹縫:「進去足有大半個劍身。李小二撿了條命,趁銀捕頭手中無劍,沒命地往門外逃去。銀捕頭拔出長劍,一跺腳也緊追了出去,但前後總歸差了一步,這能不能追到,可就說不上來了。」他稍作停頓,看了看金捕頭的臉色,續道:「他們兩人走後,我趕忙招呼夥計收拾店堂。還沒收拾到一半,大人的三位朋友就來了。餘下的……大人也都知道了。」

鐘鼓樓聽范寶講完事情經過,氣得一拍桌子叫道:「這黑燕子殺了馮大不說,居然還敢拒抗朝廷捕頭,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活得不耐煩了!」

言不盡道:「既能勞動銀捕頭大駕,自是刁頑慣犯,殺人放火都幹得,拒捕又有什麼奇怪?」宋百轉道:「像這種頑寇就該捉住直接砍頭,省得留下來禍害一方。我們弟兄三人今日是晚來了一步,不然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他跑掉。」話一出口,覺得於金捕頭臉面不好看,又改口道:「不過捉住直接砍頭,未免也太便宜了他。最好還是像銀捕頭這樣放出去再捉回來,其間也好多些樂趣。」

金捕頭思考此事,覺得黑燕子殺人之後滯留現場,留待官差抓捕,未免有悖常情。但自己未睹現場,不好妄作結論,便問范寶道:「那馮大的屍體可還在樓上?」范寶道:「是。銀捕頭走的時候吩咐,說他一抓到人就回來,讓我看好了不準旁人進去。」金捕頭道:「你且帶我上去看看。」

范寶唯恐事態擴大,心裡老大不樂意,但又不敢得罪眼前這位捕頭大人,只好不情願道:「請隨我來。」從櫃檯後面拎起串鑰匙,引金捕頭從西面上樓。另三人好奇,俱都尾隨其後。

范寶帶領眾人上了樓,來到馮大房前,一面取鑰匙開鎖,一面解釋:「早上來的時候門沒鎖,是我後來才鎖上的。」取下鎖頭,卻不敢進去,巴巴地看著金捕頭行事。

金捕頭更不猶豫,推門直人。進門望去,果然房間中央地上倒著一具屍體,胸前滲出大片血跡。因范寶交代在先,眾人均不以為奇。但詭異的是,在那屍體周身各處,零零星星地散落了無數大小木塊,或三角或長方,俱都一寸寬窄。這屋裡所有的木製傢具,無論床鋪、桌椅還是茶几,不知叫誰用了什麼傢伙,全都切作了細小木塊。

金捕頭辦案無數,處變不驚。他大步進屋,撩衣蹲下,解開死者衣襟,依行規查驗傷門。死者左胸口上一處劍傷,深及寸許,周邊血塊凝結,顯於前夜遇害,中劍後立即斃命。屍體身旁掉落一把長劍,劍頭上血跡斑斑,似為兇器。金捕頭起身環視屋中,竟看不到一張完整傢具,唯有滿地碎小木塊,其中一些沾著油漆花紋,勉強能認出是抽屜或者椅背。他隨手撿起一塊端詳,見切口平整,似為利器所削,除此以外也無甚特別之處。屍體腳邊攤開一張粗布質地的包袱皮,上面散著些衣服碎銀。牆邊堆著一團切爛的床單被褥,地上滾倒了兩個銅質燭台,裡面蠟燭早已熄滅。牆角一個大火爐里悶悶地燒著幾條幹柴,大概是屋裡唯一完好的物事(見圖五)。

金捕頭粗略勘過現場,心中稱奇,起身問范寶道:「你們早上進來之時,這屋裡便是如此么?」范寶道:「正是。這屋裡的傢具原先都是好好的,不知怎的就成了這樣。」金捕頭問:「門沒閂上么?」范寶道:「沒有。小店的客房都能上閂,可今早這間確實沒閂。」金捕頭聽罷,走到門口試了試內側的門閂,感覺活動自如,當下默然不語。

鐘鼓樓忽然一拍腦門道:「我曉得啦!這人是個木匠,半夜睡不著覺,爬起來做些活計,順便活動活動筋骨。」言不盡道:「做活有這麼做的?明擺著是在拆房。不通!不通!」鐘鼓樓道不服氣道:「若非如此,他放著好好的覺不睡,爬起來劈木頭做甚?」言不盡道:「那有什麼奇怪?房間太冷,他夜裡凍得睡不著覺,起來把傢具劈碎了當柴燒,烤暖了身子方好接著再睡。」鐘鼓樓道:「豈有此理,燒柴用的著這麼多木料么?」言不盡道:「一次多劈點,省的日後麻煩。你看那爐子里還燒著幾根。」鐘鼓樓道:「那隻用長條就好,不用切成小片,」連連搖頭,不以為然。宋百轉聽他們吵得熱鬧,勸道:「都別吵啦,依老哥哥看,或許此人跟范掌柜有仇,所以故意在他店中切桌裂凳,以泄心頭之憤。」范寶聽了在後面一陣寒噤。

三人各執己見,金捕頭心中也是大惑不解。按說他身為六扇門裡的金牌捕頭,早該見怪不怪,但眼前這間屋裡傢具蕩然無存,木塊遍地,實在是咄咄怪事。他皺眉凝思半晌,問范寶道:「范掌柜,這馮大是哪天住進來的?」范寶道:「回捕頭大人,昨天後半夜。」金捕頭問:「你先前可曾見過此人?」范寶忙道:「沒見過沒見過,這是頭一回見。」言不盡道:「你們店裡每天人來人往,總得進出一兩百人,你怎可能都記得住?他以前來沒來過,你又怎敢如此肯定?」范寶呆了片刻,支支吾吾道:「那或許以前來過……但我瞅著面生,總該不是店裡的常客。」言語間已不太自信。

金捕頭見范寶窘迫,心知自己這位瘦朋友最喜胡攪蠻纏,誰要是被他為難上,那真是百口莫辯,當下微微一笑,問范寶道:「這馮大是昨晚幾時來的?」范寶回道:「應是過了半夜,我當時已上床睡了,具體時辰得問值班的夥計。」金捕頭問:「昨夜輪誰當值?」范寶答:「是本店的一個小夥計,名叫王零丁。」他一大早碰上了這麼幾個瘟神,正恨不得把這事推出去,便主動提議:「可要我喊他過來答話?」待金捕頭首肯,便到樓梯口往下喊了兩嗓子。不過一會兒,從下面瞪噔瞭跑上來一個小童,看上去十一二歲,穿著件油花花的百衲小祅,脖子上掛著枚制錢,前後左右地搖晃。

那小童進了屋,一雙大眼滴溜溜地亂轉,目光掃過地上的屍體,竟無半分懼色。眾人見了,無不暗暗稱奇。范寶生怕小童無禮,叱道:「王零丁,這位是朝廷的捕頭大人,有要事找你問話。你平日沒半點正經,一會兒大人問起你什麼,你可要丁是丁,卯是卯,據實相告。」

那叫王零丁的小童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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