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香來也 江南老店

江南三月,流水潺潺,綠柳拂岸。江寧縣石橋鎮,正是一派翠堤春曉,幽謐清涼。村頭小橋上攏著一層薄霧,橋下依稀幾個少婦,各自帶著木盆砧杵傍水搗衣。有些木盆腰間箍著金漆扁條,陽光一刺便四面閃亮。橋頭一條筆直寬敞的青石板路,磚縫裡留著青苔綠蘚的痕迹,一直通向鎮中心的鬧市。此時時候尚早,路兩旁的雜貨店鋪均未開張,只有盡頭處一家兩層酒樓懶洋洋地敞著大門。街邊一個報曉頭陀,漫不經心地敲著木魚,高聲叫佛,分外清明。

晨曦中順石板路走來三人。當先一位銀髯老者,蠶絛袍子青羅帶,雙目如電,步履如風。其後兩人年紀略輕,一胖一瘦,臉上俱是盈盈笑意。

三人從橋頭進了市集,一路上經過幾家米市磨坊、綾羅百貨,轉眼便到了街尾那座兩層的高樓前。他們在門口停下腳步,翹首觀望,只見樓檐下高懸一塊黑漆金匾,上面刻著「香來也」三個鎦金大字,左下落款「李大嘴題」,筆體遒勁,人木三分。中央正門敞開,一邊擱了一口白釉青瓷壇,裡面冒出一陣又一陣的濃香,隨風飄散。

那位銀髯老者迎著店門方向挺胸抬頭,用力深吸了一口氣。只覺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在五臟六腑之間轉了兩轉,再從渾身的毛孔里溢了出來。

這一進一出,整個人骨軟筋酥,便好像去雲霄寶殿走了一圈,說不出地受用。老者不禁大聲贊道:「好香!好香!相傳當年范家老掌柜燜了一鍋『香油鱔糊』,竟然香飄十里,三日不絕。遠近百姓聞風而動,前呼後擁地趕來品嘗。這一嘗不要緊,他家的牌子算是叫響了江寧。我原說傳言總是不能全信的,今日一聞,卻也不由得信了九分。」

老者身旁的胖子笑道:「有道是『麻店懸麻,布店掛布。』這家店真不愧叫做『香來也』,門臉兒居然放出兩壇香油,既做了店幌,又勾出了過往行人的饞蟲,也算是一舉兩得。」瘦子道:「聽說宮廷大院為了防火消災,會在門口蓄上兩大缸水,美其名曰『門海』。這兩大缸油的陣勢,卻是頭一回見。火上澆油,那不是愈澆愈旺了么?」胖子道:「酒樓就是要愈澆愈旺,生意才好紅火,要是整日冷冷清清的,那多沒意思。」老者也道:「當年『不吃人頭』李大嘴品評天下食所,排『香來也』為江南第七,全因為他家的秘制香油。有這等獨門秘方,不拿出來晒晒,豈不可惜?」

瘦子也學著老者的模樣,嗤嗤吸了兩口香氣,評道:「味道確實不賴,就是名字不大對勁。香氣從他家出去,散到外面的街面兒上,明明是『香去也』,怎麼成了『香來也』?」胖子道:「你到他家來吃飯,人在店裡,壇在店外,香氣自外入內,叫『香來也』可也沒什麼不妥。」痩子撇嘴道:「一半兒飄到裡面,那一半兒還在外面呢,我看該叫『香去來』才是。」老者笑道:「香來也好,香去也罷,我們今兒個空著肚子來,就不能空著肚子回去,倒要見識見識這傳說中的江南第七是個什麼調調。」說著撩起長袍,跨步踏人店內。

他前腳剛過門檻,忍不住便「咦」了一聲。只見亮堂堂的一座大廳里,東邊一堆碎盤子,西邊一攤碎碗,桌椅板凳全都挪了位置,地下黑黑的不知是酒是醋,順著磚縫流淌,就像剛剛擺過擂台,狼藉不堪。櫃檯前一位中年胖子,正在向里大喊:「手腳利索點兒!架桌子!上烊牌!」轉見門口來了客人,忙放下手頭活計,迎過來又是抱拳又是作揖道:「幾位客官來得真早!事不湊巧,小店今日出了些異常,閉門謝客,多有不便,還請恕罪則個。」說著賠了個笑臉,向外做了個「請」的手勢。

瘦子與胖子互望一眼,均感掃興。痩子四下打量了一番,眼珠轉了兩轉,伸手在胖掌柜肩頭拍了兩拍,怪笑道:「掌柜的,你這百年老店,果然有些與眾不同啊。」

那胖掌柜一愣,問道:「客官怎講?」

痩子指著地下笑道:「別家的醬油都放在桌上,你家的卻潑在地上,難怪我們一進集子便聞見香氣撲鼻。」胖子接道:「這擺設也特別,碗模要客人自個兒從地上撿。任誰從外面路過,光沖這排場也得進來瞧個新鮮不是?」痩子嘻嘻笑道:「進來瞧了,少不得又要點酒點菜。高!高!」說著蹺起大拇指。胖子又道:「點酒點菜自不必說,要點便需點那最好的,不然怎麼對得起掌柜的一番苦心?」說著便自顧自掀正一張翻倒的圓桌,從邊上扯過來三把椅子,招呼同行二人坐下。

掌柜的臉一紅,看了看左右,掩嘴小聲道:「客官真會說笑。不瞞列位,今晌趕上掃帚星下凡,一大早店裡來了個捕頭,進門就嚷嚷著要抓賊。要說我們這兒住的都是規矩人,哪兒來的賊,可你說邪乎不,還真就讓他抓出來一個——昨晚上才住進來的,凶頑得緊!兩人照面沒多廢話,上來便是一通刀劍,這不,把小店的吃飯傢伙都砍爛了,就差沒掀了招牌!對不起,小老兒早起忘了看黃曆,今日諸事不宜,生意不做也罷,諸位行個方便,日後走過路過,算我欠諸位一頓。」

瘦子好奇道:「那賊子什麼來頭?」掌柜搖頭:「聽那捕頭說,好像有個什麼外號叫『黑燕子』,以前從沒見過,要不給多少錢我們也不能留他進來不是?」老者不以為然:「野雞沒名,草鞋沒號,不定是哪裡的小毛賊——後來抓著了么?」掌柜皺眉道:「還說呢,鍋碗瓢盆倒是打碎了不少,人到底也沒抓著,兩人前後腳跑出去了。」

胖子笑道:「如此說來,捕頭抓差辦案,原也沒啥稀奇。如今他們走了,你這生意該咋做還咋做。要說我們都是實在人,眼下你這兒亂是亂了點,不跟你計較也就是了。」瘦子道:「是啊,我們趕了大半夜的路,專為了吃你這江南第七,總不能乘興而來,因個小賊就敗興而去。你先上壺上好的金陵春,再來兩個小菜,其餘的我們騎驢看唱本,慢慢再點。」胖子道:「小菜也不必太複雜,就來個三絲舂卷,再來個四喜丸子。」痩子擊掌道:「我排行老四,四喜丸子為我所喜,三哥這道小菜點得大對我脾胃!」

胖子打了了一個哈哈,道:「如此說來,我排行老三,三絲春卷為我所思,也是量身定做!」二人一唱一和,哈哈大笑。

掌柜見三人賴著不走,也無計可施,只好吩咐夥計依言上了酒箸。剛斟上酒,忽然從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胖子也不回頭,徑自叫道:「金捕頭,你現在才到,腳力上可是輸給我們一程啊!」

胖子喊音剛落,一個年輕人穩穩走進店來。那人一身黃衣金線滾邊,腰圍寶帶,足踏煙黃靴,鼻準高隆,天庭廣闊,必是胖子口中的金捕頭了。

他大步走到三人桌前,欠身施了一禮,掛笑道:「宋二爺、鍾三爺、言四爺,三位輕功名不虛傳,小侄趕了大半夜,這才勉強趕上。佩服,佩服。」

原來這老胖瘦三人,乃是「江南四奇」中排行第二的「顛三倒四」宋百轉、排行第三的「吆五喝六」鐘鼓樓和排行第四的「亂七八糟」言不盡。

這年輕人姓金,名夢飛,和他師弟尹夢長同為峨嵋派俗家弟子,現在都在公門效力。因為他二人武功高強,屢立奇功,江湖中人稱金、銀捕頭。

言不盡見金捕頭剛剛經過長途跋涉,卻仍氣定神閑,未露疲態,笑道:「年輕人之中,有你這等腳力的,只怕也不多吧。」宋百轉呷了一口酒,附和道:「不多,不多,屈指算來,也就一兩百個而已。」金捕頭一怔,聽不出他語義是褒是貶,一時不知如何答對。鐘鼓樓哈哈一笑,從背後又扯過一把椅子,道:「來來,坐下一起喝酒。」金捕頭這才答謝入座。

鐘鼓樓斟了酒,金捕頭伸手接過,正欲客套兩句,這才注意到地上七零八碎,周圍夥計忙於清掃,心中納悶,便放下酒杯,放眼環顧四周。目光及至西首樓梯人口,不曉得瞧見什麼異常,神色忽然變得鄭重,放下酒杯,向那掌柜道:「掌柜的,你們這兒今晨可曾來過一位捕頭?」掌柜一驚,答道:「爺說捕頭?有過一位,有過一位。」金捕頭問:「他可是從頭到腳的白衣白鞋,腰間挎著口長劍?」掌柜回道:「沒錯,從上到下一水的白,爺怎麼知道?」金捕頭問:「他幾時來的?」掌柜道:「天剛亮……也就五更剛過。」金捕頭問:「他是不是來抓一個賊,叫『黑燕子』?」掌柜奇道:「對啊!爺說得半點不錯,便好似親眼瞧見的一般,難不成你們是一路的?」金捕頭淡淡道:「他是我師弟銀捕頭。」不等掌柜再說,宋百轉插道:「銀捕頭也在江寧?之前怎麼沒聽賢侄說起過?」金捕頭道:「我也是剛看了牆上的劍洞,才猜到他人已到了江寧。早聽說他要來江南抓黑燕子,卻不知道具體行程。」鐘鼓樓「咕咚」咽了口酒,抹了抹嘴,大聲道:「這種小毛賊也用銀捕頭出馬?我一手捏死一個!」說完使勁捏了一下左手的酒杯,仰頭又是一口酒。

宋百轉眯縫著眼向西面樓梯口望去,只見木板牆上一道狹長的深縫,似為利劍所刺,一氣呵成,筆直如畫,彷彿用戒尺定出來的一般。尋常劍鋒不過三五寸寬,牆上窄縫卻長逾兩尺,足見使劍之人出手乾脆,發力集中。他眉毛一揚,贊道:「『蒼天無邊若有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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