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九幽船 眾說紛紜

馬騰空吃過晚飯,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床上回憶當天事情的經過,越想越覺得不對。他也說不出哪裡不對,總之就是不對。他小時候父母早亡,全靠陳策把他帶大,管吃管住,又授以武功,去年他為幫上立下大功,陳策又破格提拔他當了堂主。在他心中,早已把陳策當成了普天之下最大仁大義的英雄,決計不會去偷什麼勞什子球,去殺什麼甘大善人。他心想:「那球是在幫主床底下找到的不假,可當初如果不是張青蓮安排他住進那間屋子,大家也不會跟他過意不去。這裡面必有古怪。」

他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心裡越發焦躁,乾脆爬起來,暗道:「他奶奶的,幫主見識最高,我去問問他老人家,到底是怎麼回事,不就結了?」一有此念,他便披衣下床,開門進丫走廊。海上風浪又起,船身時而晃動,腳步都走不太穩。陳策房間就在他的隔壁,他只走了兩步,便到了房前,剛要敲門,忽聽房裡傳出很小的說話聲。馬騰空心裡嘀咕:「大晚上的,是誰在幫主房裡?」當下多了個心眼,便沒去敲門,一隻耳朵貼了上去,就聽見裡面一個聲音說:「……當時大家都在畫室,就他一個人在外面。」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米市沛。

馬騰空暗罵:「好你個米市沛,白天就沒少給我們下絆兒,晚上又鬼鬼祟祟地跑到幫主房裡,明擺著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倒要聽聽,你嘴裡能談出個什麼鳥?」於是憋著大氣不做聲,側耳傾聽。

只聽陳策說道:「他是在外面放哨,那又怎樣?」

米市沛道:「他說他在放哨,可誰曉得他在幹嗎?我們一群人擠在畫室里,眼睛都盯在屍體身上,誰會去留心外面?就算他偷偷溜進幫主屋裡,把球藏在幫主床下,又有誰會知道?」

陳策冷笑道:「米潭主半夜來訪,說話可有點不著邊際。馬騰空這孩子由我一手帶大,他的為人我最清楚。且不說他絕無害我之心,就算他真的要害我,也絕不會在暗地裡捅刀子,使這種陰險伎倆。米潭主這番話說給別人聽還可以,說給陳某可是找錯了人。今天船上變故太多,米潭主乏累了一天,若沒有其他事情,不如早點回房歇息去吧。」

馬騰空心中騰起一股無明業火,暗罵:「米市沛,你小子居然敢在背地裡挑撥離間,往我腦袋上扣屎盆子,真他奶奶的不是英雄好漢。也不想想我們幫主是什麼人物,就憑你一副空口白牙,他老人家也會上套?」按下性子繼續聆聽。

米市沛嘿嘿一笑,賴著不走,厚著臉皮又道:「久聞陳幫主用人不疑,今日一見,果然非虛。我水龍幫一介潭主,人微言輕,說出來的話沒人買賬,那也沒什麼。只是陳幫主當局者迷,明明遭人陷害,卻還一心為那人開脫,讓人看了實在於心不忍。幫主請我走,我自然會走,但走之前我想問幫主三個問題,問完了不用幫主發話,我轉身便走,不知幫主允是不允?」

陳策似是遲疑了一下,答道:「你問吧。」

米市沛道:「好!這第一個問題便是,陳幫主今早起床為我們開門之時,床下可有月光球?」

陳策道:「沒有。」

米市沛道:「陳幫主可確定?」陳策道:「我白天講過,昨晚我上床脫鞋之時看過床下,當時那裡並沒有月光球。後來一整晚沒人進過我的房間。」

米市沛道:「很好,很好。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天中午我們從陳幫主的房間進入畫室,在裡面發現屍體,又從甘大善人的房間出來,回到陳幫主的房間,在床下發現月光球,前後不過一炷香的工夫。既然開門之前床下沒有球,那麼便只能是在開門之後的這一炷香的工夫里,有人潛入了陳幫主的房間,完成了栽贓陷害。」

房間里半天沒有聲音。馬騰空人在門外,看不見陳策的臉色。過了一會兒,就聽米市沛繼續問道:「第二個問題,我們一群人跟著管幫主進了陳幫主的客房,會不會其中有人趁亂栽贓?」

陳策很快回答:「不可能!我最後一個進的畫室,誰在我屋裡動過什麼手腳,絕對逃不過我的眼睛。」

米市沛也道:「不錯,我當時走得也很靠後,沒有看見有人丟球。可是這樣一來,整件事情突然變得再清楚不過。我的最後一個問題不用問,陳幫主想必也猜得到——在這一炷香的工夫里,還有誰有機會進入幫主的房間?」

馬騰空暗罵:「你小子真是墳頭裡埋砒霜——又陰又毒,說到底還是賴我陷害幫主,且聽幫主他老人家怎麼說。」

等了半天,陳策沒說話,米市沛接著說道:「幫主嘴上不說,其實心裡跟明鏡似的,可是這個理?」陳策道:「我駁不倒你,你卻也說不服我。我昨晚一晚上沒出過屋,他哪兒有機會盜球?」米市沛陰笑兩聲,道:「不錯,昨晚他是無機可乘。陳幫主一直守著畫室後門,就算他從前門進入,也不可能從內側鎖上前門門閂,再從前門離開。」陳策道:「便是此理。」

米市沛道:「可咋晚之前呢?」陳策驚訝道:「昨晚之前?」

米市沛道:「不錯,凡人常有一種思維定式,同時見到兩件事,便想當然地認為兩件事同時發生。其實只要仔細想想,這種想法並無根據。甘大善人死於昨夜,月光球亦不翼而飛,可憑什麼因為甘大善人死於昨夜,就斷定月光球也是於昨夜被盜的呢?為什麼不能有人提前潛入畫室,盜走月光球呢?」

這一下問得陳策說不出話,過得半晌,陳策小聲道:「你說得容易,鑰匙一直在我這裡,他要如何潛人?」

米市沛道:「後門不通,不是還有前門嗎?他趁甘大善人不備,偷出前門鑰匙,進入畫室,不也一樣可行?」陳策道:「便依你所說,那甘大善人一個人如何會中毒死在畫室之中?難不成是服毒自殺?」

米市沛怪笑一聲,道:「這就是另一個思維定式了。甘大善人在畫室里毒發身亡,為什麼就一定是在那兒中的毒呢?他為什麼不能先在客房裡中了毒,而後死在畫室呢?」

陳策喃喃道:「先在客房裡中毒,而後死在畫室……」

米市沛道:「是啊,兇手想要陷害幫主,所以先盜取月光球,再在甘大善人的飲食里下毒。他計畫等甘大善人一死,便找機會放球栽贓。甘大善人服毒之後,毒性並未立刻發作。他不知自己身中劇毒,仍於半夜去畫室查驗寶球,為防有人跟入,進門時隨手帶上了門閂。他走至畫室中間,發現青絲匣已被人掰開,月光球不知去向,又驚又怒,毒發攻心,這才失足倒地,暴斃在畫桌之前。事情經過大抵便是如此。」

馬騰空越聽越怒,心想:「他奶奶的,水龍幫這幫傢伙整天琢磨著怎麼害人,先是誣陷我們幫主夢遊,現在又賴到了大爺我頭上。嘿,這案子本來看上去莫名其妙,給他這麼一說,還真挺像那麼一回事,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想到這裡便欲推門進屋,跟米市沛當面理論。

剛要推門,就聽米市沛道:「幫主現在不說話,那是在想心事。幫主的心事嘛,不說我也能猜出一二。俗話說得好,『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十五年前的事,終歸還是要有個了斷。」

馬騰空一聽他說起這個,火苗子噌的一下就躥上了頭,再也按捺不住,砰的一腳踹開房門,大罵道:「姓米的,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你小子背地裡戳人家脊梁骨,不是個人物!幫主,你別聽他滿嘴放屁,十五年前那篇兒早就揭過去了!我看這船上到處是他們水龍幫的埋伏,咱爺兒倆都叫人旋進去了!」

原來十五年前,陳策和馬騰空之父馬乾雲共創火鳳幫不久,當時陳策是幫主,馬乾雲是副幫主。一日二人在濟南護鏢,途中經過「萬戶庄」,遇上萬天霸、萬天橫兩兄弟攔路打劫,雙方一言不合,動了傢伙。本來論真實武功,萬天霸遠不及陳策,但他為人陰險歹毒,趁陳策不備,在他背後偷施了一支毒鏢。馬乾雲眼見陳策吃虧,奮不顧身地撲了過去,替他擋下了這一鏢,救了陳策的性命,但他自己卻毒氣攻心,不治身亡。馬乾雲死後,陳策每每想起此事,便覺得虧欠馬家一條人命,內心歉疚。後來他便將馬騰空撫養成人,傳授武功,視同己出。其實江湖漢子最講義氣,馬騰空長大之後了解了真相,早已不以為忤。但往事畢竟頗為敏感,因此他和陳策雖然心知肚明,當面卻從不提起。

馬騰空一腳踹開房門,抽出長劍,想要給米市沛一點顏色看看。還沒動手,就覺得有人在背後按了一下,猛一回頭,見是蔣燙。馬騰空心中驚訝:「蔣判官是什麼時候到的我的身後?」他在西南判官面前不敢動粗,心想:「算你姓米的走運,暫且放你一馬。」那拔出來的劍又收了回去。陳策和米市沛見是蔣燙,也都起身過來行禮。

蔣燙笑道:「米潭主好興緻,這麼晚還在這兒和陳幫主秉燭夜話,正好我也睡不著覺,過來和你們湊個熱鬧。」米市沛面色尷尬,道:「這個……其實我要說的,剛才也都說完了,時候不早,是該告退了。」蔣燙道:「嗯,你方才說的話,其實我在門外也都聽見了。你說馬堂主盜球栽贓,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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