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之後 第一章

杜鵑花開的時節,總不免有些難挨。

有時晴空萬里卻冷風瑟瑟,有時太陽明明躲進了雲層,卻依舊酷熱難耐。這種天氣真讓人苦惱,不知道該穿長袖還是短袖,是否要套上外套。更鬱悶的是,我每次出門前,只要站在玄關看到天空一片陰霾,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帶傘。

我今天又判斷失誤了。早上出門時,天上明明還烏雲密布,風雨將至,而且溫度也很低,可在公車上還沒坐到一小時,窗外就陽光普照,一片燦爛。於是,那把黑傘和身上的外套瞬間就成了負擔。真是讓人無可奈何的杜鵑花季節。

我從車站走到附近的醫院時,額頭上居然還沁出了汗。在人口處的吸煙區,我看到有好幾個病人圍著煙灰缸抽煙,我下意識地尋找貴明的身影,竟然沒發現那張酷似鴨子的臉。這才想起來那傢伙很早就戒煙了。

這家醫院真破啊!

我感嘆著,穿過玻璃大門。後面還有一扇門,雖然是自動的,但也有相當的年紀,開關時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好像被人強行拉開推上似的,說不定是門縫裡卡有什麼東西吧。僅此一點,就讓我對這醫院的信任大打折扣。

住院也該挑個好點的地方吧。

我邊想邊走進一樓大廳。沒想到,就這破醫院,挂號處還排著長龍,難道這裡的醫生醫術高明?或許是地理位置的關係,來看病的大多是老人家。

我想起貴明好像跟我說過他住在三〇二室,於是我徑直走到電梯處,直上三樓。為了方便那些卧床的病人,醫院把電梯建在了樓道盡頭。電梯的按鈕還是最古老的式樣,相當懷舊。電梯箱是不鏽鋼材質,使整個空間充滿了陰冷的氣息。

到三樓後,我找到了二號房,但門口處姓名牌上並不是貴明的名字。正好,一個胖乎乎的護士從我旁邊經過,我就問了她。她似乎很忙,急匆匆地帶我到走廊盡頭的六號房間。也許是為了通風,大門兀自敞開著,緊挨病床的窗帘在風中不停飄晃。

我往裡一瞅,十疊大的病房裡擺了一張床,逆光中的貴明穿著白色的病號服坐在床上。房間里傳來了午後無聊的電視聲音,貴明正在看電視。

「貴明!」

聽到聲音,貴明突然轉過頭。因為他背著光線,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呀,小信,你怎麼來啦?你這個傻瓜,這麼好的天氣怎麼還拿著傘啊?」

「不是你打電話讓我來的嘛!你管我拿不拿傘呢!」

我確定房間里除了他沒別人後,就開始和他調侃。我和他小學時就認識了,所以每次聊天,我們還會像小孩子一樣拌嘴。

「我沒聽你說搬到單人房間了啊,剛才還跑去二號房呢。」

我故意把帶來的禮物隨手扔在他床上,那是他拜託我在一家有名的西點店買的曲奇禮包。因為剛做完胃切除手術,不能吃任何食物,所以他跟孩子似的央求我半天,我才答應。

「你不知道我隔壁床的那傢伙打呼嚕有多厲害!我跟護士長說我夜夜失眠,她才把這裡的空位給我,現在可是一床難求呢……」

「那呼嚕聲有這麼響?」

「你想像不到,連玻璃窗都在晃……」

「哈哈,你又在胡編亂造吧,謊話大王!真是本性難移啊!」

我笑著拉過椅子,在他床邊坐下。其實我那時就感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不安。雖然說話的語氣和神情還是從前那樣,但現在的宮本貴明臉頰明顯深陷,連眉毛和頭髮也開始掉落,同以前判若兩人。我還從沒見過他瘦成這個樣子。

大概是一星期前的晚上,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都說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倆起碼有一年沒聯繫了,所以多少有些意外。

「我最近胃潰瘍,現在胃切除了。」

那時,他的語氣還挺輕鬆,我絲毫沒覺得有什麼嚴重。畢竟是四十好幾的人,什麼大風大浪沒經歷過啊。

「沒什麼好擔心的,不過你能不能來看看我啊?就在荒川區××醫院三〇二房。對了,可別空手來哦!」

他還是那副德行,不考慮我方不方便,就叫我帶東西去看他,說完就掛了電話。我拿著話筒哭笑不得,我跟他親如兄弟(認識了三十五年的發小,怎麼說都和親兄弟差不多吧),如今得知他住院,當然不能置之不理。可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情,我還是拖到今天才來看他。

之前,我一直深信他電話里說的,以為只是個小手術,直到親眼看到他骨瘦如柴的樣子,才意識到又被這小子騙了……哎,他總是會很淡定地騙人。

「我說,你這傢伙,電話里不是說沒什麼事嗎?難道這回真沒救啦?」

聊完各自家裡的情況和共同的朋友後,我還是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起了他的病情。如果不是這麼多年的交情,我也不會說得這麼直白。

「當然不是啊,真的不嚴重,馬上就能出院了。」

「是嗎?」

雖然我嘴上這樣說,心裡還是不由得擔心。貴明手背上的血管明顯突起,真的消瘦不少。住院才三個星期,難道這麼短短二十天就讓他沒了人形嗎?

我故意生氣道:「別再騙我了,你要是跟我見外,我饒不了你!」

他總算認真起來,沉默片刻,撓著頭不好意思地對我坦白:「哎呀,還是瞞不過小信啊……」

果然不出所料,這傢伙已是胃癌晚期,而且癌細胞擴散到好幾個地方。從大病房轉移到單人病房,想來也是治療的需要。說什麼臨床的病號打呼嚕太厲害,都是他胡編亂造的謊話……

「你也真是的,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不想讓你擔心嘛。我還不了解你?個頭挺大,膽子卻很小……要是你為我操心過度而生病,那多過意不去。」

「臭小子,還貧嘴!」

貴明怕我看到他內心的脆弱,故意跟我開起玩笑。可是他應該也感覺到自己語氣中的不自然吧。

「那現在情況怎麼樣?醫生怎麼說?」

「放心,還不是無藥可救。醫生說只要切除癌細胞擴散到的器官,就有恢複的希望。」

「是嗎?」

我點點頭,卻不禁暗暗懷疑,興許這小子又在哄我,畢竟他從小就是臭名昭著的謊話大王,撒謊的愛好遠近聞名。而且,有的謊話根本沒技術含量,一眼就能識破。

不過,我從沒覺得他是個壞孩子,倒不如說我還挺喜歡他扯謊時的神氣樣兒。也許就是這點,才讓貴明認為我膽子小吧……

「我都活了四十六年了,什麼事沒遇過啊……」

貴明坐在床上伸了個懶腰,一副滿不在乎的口氣,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似的。我就是喜歡他這種鐵血男兒的氣魄。

「別說得跟沒事兒似的。就算為了浩子和大輝,你也得好起來啊!」

浩子是貴明的妻子,比他小五歲;大輝是他的長子,剛上初中。他還有個小女兒,叫惠梨香,還在上小學,大概是從小就受到貴明的影響,這孩子也是開朗張揚的性格。

「對了,差點忘了件大事……剛才我跟你說的話,一定要跟浩子她們保密!」聽到我的話,貴明突然間想起什麼似的說道。

「難道浩子她們還不知道?」

不過,想到貴明這個人一直都有很強的責任感,說不定為了不讓家裡人擔心,他還真的一直瞞著她們呢。貴明從小就擅長一個人默默地承擔一切,可現在瘦得這麼離譜,浩子再怎麼粗心,也不可能沒有察覺啊。

「說到這裡,才有趣呢……正好相反。」貴明彷彿猜透了我的心思,搶先開了口。

「什麼意思?」

「浩子十分清楚我的病,可是,她以為我自己不知道。」

那就是說,剛出診斷結果時醫生首先告訴了浩子,在談到要不要告知患者本人時,浩子選擇了隱瞞,她是考慮到丈夫的心情,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吧。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他都能把前幾天主治醫生的見解告訴我,可見應該也和醫生談過了吧。

「我不能說出是誰,反正就是聽到了……唉,這世上哪兒有不漏風的牆呢……」

貴明說得我雲里霧裡,大概是指醫生或護士瞞著家裡人把真相透露給他這件事吧。

那傢伙搞什麼啊!

我頓時冒出一股無名怒火。雖說他們不是出於惡意,但總得遵守行業保密職責吧。就算是貴明自己要求,也不能如此輕易就泄漏啊……

「小信,別生氣了。正因為他們告訴了我,我才覺得很幸福呢。」貴明看到我陰沉著臉不說話,就逗我說,「我一直假裝不知道,但我早就清楚,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對我隱瞞事實。現在,我自己接受了現實,對所有人都是種解脫……每個人都設身處地為我考慮,我覺得很幸福。雖說這也不是什麼好事……」

聽到貴明這樣說,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因為我比誰都清楚,貴明從小就是在不快樂的環境下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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