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抉擇 艱難的抉擇

過了兩天,一切照舊,人們朝九晚五地在這個城市裡奔波,循環往複地用生命換取生存。而預審支隊的小呂卻沒有上班,也沒有向主管他的領導那海濤請假。

晚上八點,那海濤匆匆趕到了約會的地點。城市仍被灰霾籠罩著,像罩著一個巨大的骯髒容器。那海濤與齊歡相視而坐,兩個人都在沉默,之間似乎隔著一堵無形的牆。

「海濤,我不想你再干預審了,太危險了。」齊歡打破了沉默,「我聽說你們搞的那個案子,有個嫌疑人在幾前天被害了,現在還躺在醫院裡瘋瘋癲癲。海濤,我害怕,我害怕你懂嗎?你是我的依靠,是我全部的希望,你每天都在刀尖上走著,我的心也無時無刻不在懸著。」齊歡的眼睛裡噙著淚水。「你說要娶我,要給我幸福,這些我都相信,深信不疑。但我不希望我們的生活總是這樣遊離不定,一個電話你就得走,一辦案子多少天我都不知道你在哪裡,在幹什麼。海濤,你要娶我,就要為我著想,離開預審吧,哪怕去別的警種也好。我真的受夠了這種日子。」

那海濤看著齊歡,不知是該勸慰她,還是要勸慰自己。「歡歡,再等等我,等我搞完這個案件。」他說。

「等等等,我不知道等了你多少次。」齊歡發作起來,「每次我跟你談,你都讓我等,無休無止地等,沒完沒了地等,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你知道嗎?我媽媽當初離開我爸,就是因為最後等不到希望、看不到結果了。我不明白,你這個職業,真的就比我們倆的幸福還重要嗎?」齊歡問。

「你不懂,你真的不懂。」那海濤搖頭,「有些事情與職業無關,一旦做出選擇,就沒有中途離場的可能。就像是一場足球賽,一旦哨音吹響,無論輸贏都要踢滿90分鐘。現在我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案子,而是一場賭博,一場關乎生死的賭博。我沒有撤退的可能,更沒有機會離席。但有一點請你放心,歡歡,就算前方再怎麼兇險,我都會為了你,努力地生存下去,努力地取得勝利。你要保護好你自己,我們一定會有美好的未來的。」

「海濤……」齊歡淚流滿面,「我知道你為我做了很多,但我也想讓你知道,為了你,我同樣可以付出一切。我不要什麼轉正,也可以不要這個工作,甚至可以陪你一起出走,離開這個城市。海濤,你不要讓我擔心,什麼也沒有平安重要。」

那海濤一把將齊歡摟在懷裡。「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答應我,無論出現什麼情況,你都要保護好自己。放心,為了我們的未來,我也不會輕易妥協放棄。這場球必須要踢,不但要踢,還必須要勝利。」他一字一句地說。

夜,萬籟俱寂。齊孝石在黑暗中沉默著,消瘦的身體彷彿枯萎的植物。他拿著一個電話單,在檯燈下用筆一下一下地畫著,每畫幾下就抽一口煙。他不時打開手機,去比對一些號碼,表情越來越凝重。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積滿了煙灰缸。窗外是PM2.5爆表的沉沉霧霾,他心裡更是深不見底的層層黑暗。他手腳冰冷,沮喪不已,不知道自己的猜測到底是不是事實。他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去質疑自己曾引以為榮的經驗,以否定自己的判斷。真的是他,真的會是他嗎?

面前的桌子上,攤著十多張照片,那裡面每張都有那海濤的身影。就在三個小時前,齊孝石送走了小呂。小呂這個在昔日里軟弱稚嫩的年輕人,卻在關鍵時刻做出了應有的選擇。在他的心裡,真假善惡涇渭分明,這本是一個人民警察應當具備的最基本原則,但在現實生活中,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齊孝石翻看著照片,那個和那海濤在一起的人,竟然就是自己苦苦尋找數月的、掌握著龔培德案件重要線索的鄧楠。齊孝石知道自己被愚弄了,被那個最信任的人。他感到身體在下墜,手腳冰冷,他竟無法像小呂一樣,做出最簡單最直接的選擇。他感到羞愧,徹徹底底的羞愧。

齊孝石默默地站起身來,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他推開房門,外面的空氣污濁不堪,一股焦炭的味道迎面而來。不知怎麼的,他想起了龔培德,想起了邢科長,想起了三十年前剛當警察那會兒天真無邪的暢快和憧憬,想起了那曾經湛藍無垠的天空和飄浮的雲朵。他咬緊牙關,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潛入到夜色里。

那海濤默默地在街上走著,呼吸著污濁的空氣。那些自以為是的專家說了,PM2.5不但會對呼吸系統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害,還會融入人的血液引發癌症。但此刻的那海濤卻顧不了這些,他想做的只是在熟悉無比的城市再走一回,彷彿要以此來增加自己的勇氣。每一個路口都讓人懷念,每一條街道都有過故事。那海濤卻對自己的脆弱和感性反感至極。他不厭其煩地看著手機屏幕上齊歡的笑臉,彷彿這是此刻灰頹中的唯一希望。夜深了,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單位的門口。

單位的樓道靜得叫人害怕,除了幾百米外監區的審訊室燈火通明外,一切都被黑暗吞噬。那海濤走到辦公室門前,剛一推門,就發現門縫中被夾住的紙片已經掉落在地。他環顧四周,佇立在原地。也許是保潔在擦地的時候碰掉的吧。他這樣想著,努力讓繃緊的神經鬆弛下去。他緩緩地開門走進了辦公室,一切物品的陳列擺放與下班時一樣。周圍安靜極了,整個世界都在沉睡。那海濤輕邁腳步,走到辦公桌前,他拉開抽屜,慢慢地把東西都放到桌面上,之後掀開墊在抽屜里的報紙,拿出了一張銀行卡。他環顧四周,確定無人後,才揣起銀行卡,轉身出門、落鎖,輕輕地消失在樓道的黑暗中。

窗外的冷風窸窸窣窣的,齊孝石蹲在空調的室外機上,顫顫巍巍,隨時都有墜落的可能。他全力控制住身體的顫抖,緊緊攥住窗外的護欄,默默地伸開左手的掌心,汗水已經浸濕了那上面的號碼。他默念著,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複著那個號碼,生怕遺忘了再也找不回來。他下意識地看著腳下幾十米的落差,渾身再一次篩糠般地顫抖。他默念著:我不能死,老天爺,你再給我幾天時間,讓我把這事兒給弄消停了……

齊孝石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死裡逃生般地回到辦公室。他停留在黑暗中,剋制住身體可能發出的任何一個聲音。他感到疲憊之極,摸索著坐到那海濤的辦公桌前,看著桌子上那個琉璃煙灰缸發愣,不自覺地掏出一支煙,猶豫了許久又放了回去。夜深了,窗外的冷風似乎都沉寂了,不再有任何聲音。齊孝石聽著自己的心跳,默默地尋找著內心的答案。需要思考和選擇的事情太多了,千絲萬縷、千變萬化,根本找不到頭緒。齊孝石深深地嘆了口氣,凝視著窗外的霧霾許久,才緩緩拿出了手機。

他做出了選擇,像小呂一樣,做出了複雜判斷中最簡單的選擇。他準備成全那個義無反顧的人,既然終極對決已經開始,那索性就捨命陪君子吧。「喂,老沈嗎?」齊孝石撥通的是紀委副書記沈政平的電話,「你現在來市局一趟。哎,你別管幾點,有事兒,重要的事兒。」齊孝石壓低著聲音,但語氣堅決,「我要舉報一個民警的受賄行為,數額是一百萬元人民幣,他的姓名是,那海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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