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攤牌 物是人非

夜很漫長,白天的喧囂才是寂寥黑夜的嘲諷。在廣袤的沉默中,回憶成了僅供消遣的方式,任思想漫無邊際地在往事中游弋,那麼歷歷在目,又那麼不切實際。失眠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能讓你失去方向、失去力量,陷入彷徨與憂傷。齊孝石換了無數個姿勢,卻仍然會被隨意一個輕微的聲音驚擾。他不知第幾次從床上爬起,翻找出火機,默默地把香煙在黑暗中點燃。他不知所措,再也找不到白天在警隊時的睿智與自信。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默默地注視著,宛如雕塑,又打開燈,翻看床頭的日曆。

冷風在吹,隔著玻璃,能看到窗外樹影婆娑,像一個施法的巫婆。齊孝石紅著眼睛,走到窗前,看著遠方燈火通明的城市夜色,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堅持多久,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揮霍。每當獨處,那些往事便會像泛黃的畫片兒,接踵而至,像混合著塵土氣息的沙塵暴,裹挾著滄桑與疲憊,瞬間將自己吞沒。時間從不曾停止,一分一秒地倒數,像香煙一樣漸漸燃盡。直至化作一縷青煙,雲消霧散,不見蹤跡。

這個城市沒有變,無論是街道拆遷、大樓崩塌,還是地址消失、人群老去。城市還是那個城市,冷漠地見證著所有人的悲歡離合。我們變了嗎?是成熟了還是衰老了?每一次的失去都無法用獲得填補。人們自欺欺人地宣揚著內心的精神力,以為可以戰勝身體的衰老。但面對美麗的朝霞和夕陽,我們還會歡呼雀躍嗎?在達到目的時,我們還會興奮不已嗎?誰還會為一個女人的眼眸而徹夜難眠?誰還會為了一句承諾而堅守終身?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我們已經為欺騙付出過沉重的代價,不再相信美好的東西會永遠保鮮。我們的苦惱不再是昏昏欲睡,而是異常清醒的無法安眠。我們反而以難得糊塗為榮,實則是想逃避著現實的寒冷。我們不再去揭穿對方的謊言,害怕叵測的內心赤裸相見。我們一次次失望,一次次降低心中的底線,恐懼大起大落,厭倦跌宕起伏。快樂如蜉蝣一般,朝生夕滅。我們寧可在自閉的囚牢里終老,也不願再去展翅飛翔,因為那弱小的翅膀曾被無數次折斷,飛得再高,也會墜落谷底。

「一間茅屋在深山,白雲半間僧半間;白雲有時行雨去,回頭卻羨老僧閑……」齊孝石想起了這首古詩,本以為這該是自己退休生活的寫照,但現實與想像永遠是大相徑庭。

清晨八點,那海濤在上班之前便坐在了審訊室里,有個小案子放了好幾天了,再不抓緊審訊就要過了時限。預審員就是這樣,大案子要審,雞零狗碎的小案子也要兼顧。預審和刑警不同,主動出擊的機會不多,坐堂問案是家常便飯。

那海濤一進審訊室,就聞到一陣熏人的煙味,再加上沒開空調,審訊室就像一個陰冷的地窖。犯罪嫌疑人二十歲出頭,是個黑道上的愣頭青,外號叫二剛子。那海濤面對這個不疼不癢的案子,有些心不在焉,又加上連日的疲憊,審這個嫌疑人是一沒拉提綱二沒做功課。他拿出一支煙,點燃狠狠吸吮,彷彿要藉助這個興奮劑來擺脫疲乏。

「抽嗎?」那海濤對那個二剛子說。

二剛子搖頭不語。

「呵呵,還挺有個性。」那海濤不屑地說。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就將手機關閉了。監區里沒有信號,倒不如關機省電。他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屏幕上齊歡的照片,想像著審訊室外的溫暖陽光,身體慢慢有了暖意。

「我們是B市公安局預審支隊的民警,根據《刑訴法》之相關規定對你進行訊問,希望你如實交代自己的行為,爭取從輕的機會……」那海濤例行公事地說著,「聽懂了嗎?」

二剛子把身體往後一靠,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

「嘿,行,是老炮了?」那海濤笑著問。

「哼,爺爺我三進宮都拐彎了,怎麼著吧?」二剛子回答。

「哎喲,還真沒看出來。」那海濤裝作驚訝,「好,那咱就直來直去,沒必要拐彎抹角。」那海濤拿出厚厚的三本案卷,嘩啦嘩啦地翻動起來。書記員用餘光看著,那海濤翻的那些案卷根本就不是什麼證據,而是裝訂好的廢紙。「從你犯的哪件事開始說呢?」那海濤用起了策略。

陽光燦爛,這個冬日沒有霧霾、寒冷漸逝,簡直是一種天大的恩賜。

齊孝石在公園裡百無聊賴地閑坐,一群歡樂的孩子從他面前跑過,卻一點也驅散不了他心中的痛苦。他點燃一根煙,剛吸了兩口就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這才把那支煙狠狠地踩滅。陽光耀眼,昨夜的失眠讓他迷迷糊糊、渾渾噩噩。齊孝石捂住被咳嗽震痛的胸口,不知怎麼的就淚流滿面。他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只是在無聲地抽泣。他一旦失去了案件的忙碌,就茫然無措,彷彿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他無法欺騙自己,這些年來,他沒有朋友,沒有愛好,在靈魂深處,他極其孤獨。就這樣,齊孝石久久地停滯在公園的長椅上,並不和身邊的老人一起唱歌跳舞、下棋遛鳥,直到渾身被凍得僵硬。真的是被世界拋棄了嗎?齊孝石不由自主地想。哎……他又回憶起幾十年前,自己在焦化廠籃球架下的激蕩青春。那時我們曾發誓要改變這個世界,呵呵,真是可笑。齊孝石默念。而我們經過一生的努力,不但沒有改變世界,還被這個世界改變得徹徹底底。

齊孝石想站起來,卻感到雙腿發麻,他閉目嘆氣,努力用雙手扶著膝蓋,才蹣跚站立。一陣風吹來,清冷的感覺像女人的雙手拂過臉龐。齊孝石默默地在公園裡穿行,在午後溫暖的喧囂中漠視著別人的歡笑。他沉浸在自己的孤寂里,他恐懼著,那個無邊無際的黑夜,為什麼會延展到了白天。難道無所事事的日子,真的會把自己吞噬。他不顧別人的眼色,向路邊吐了一口濃濃的黃痰。

路邊有一群人在圍觀,他百無聊賴地走過去,發現有兩個老頭正在撕扯著吵架。一個說,是你先動的手,我根本沒碰你。另一個說,我就是讓你給打傷了,胳膊都抬不起來了,你得賠我醫藥費。兩個老頭都在七十歲上下,車軲轆話來回說,沒完沒了,讓人聽著生厭。齊孝石看得煩了,警察的德行又出來了,他分開人群,徑直走到那個自稱受傷的老頭跟前。

「哎哎哎,你們絮叨不絮叨啊,車軲轆話說起來有完沒完?」齊孝石說。

自稱受傷的老頭一愣,更不高興了。「哎,這關你什麼事兒啊?你算幹嗎的啊?」老頭的火氣一下沖著他來了。

「胳膊抬不起來了?」齊孝石面無表情地問。

「是啊,就是他打的,怎麼了?」老頭上下打量著齊孝石。

「哎,我是大夫,看看你是不是得去醫院瞧瞧。」齊孝石說。

「哦。」老頭這才平緩語氣,「那……那怎麼瞧啊?」他問。

「先看看你的傷。」齊孝石說,「你胳膊現在能抬到哪?」他一邊說一邊比畫出一個高度。

老頭按著他的這個高度比畫,「哎喲哎喲,我都抬不了這麼高了。」

「啊,那被打之前能抬到哪呢?」齊孝石又問,但沒抬手比畫。

「這兒!」老頭一下把手舉過頭頂。

眾人鬨笑,齊孝石面無表情,轉身而去。他不是裝酷,而是覺得實在是沒有意思。

這時,他褲兜中的手機響了起來。齊孝石厭惡地掏出手機,痴痴地注視著陌生的號碼,任它繼續震響。

「喂,賣房子還是賣發票啊?」齊孝石接通電話問。

「啊,你說你是誰?」齊孝石彌散的眼神慢慢聚攏、堅毅的表情漸漸恢複、腦海中浮現出具體形象,「你怎麼知道我的號碼?」齊孝石的語氣不再拖沓。一瞬間,他竟完全復原。這是人的特殊功能,在遇到危險時,人體中的腎上腺素會急速分泌,人會爆發出比平時更大的力量和更敏捷的反應。這在醫學上叫作應激反應。危機讓人清醒、讓人警覺,也讓人變得敏銳。

「好,我會去見你。啊,不用……」齊孝石推辭著,「嗨……也無所謂,你來吧,我等著。」他又改變了主意,「我在城東的青年公園裡,我在西門口兒等著。」齊孝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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