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龔支隊長 十年舊案

時間一下就回到了2004年。非典過後的城市有種獲得新生的輕鬆,公共場所重新開放,人們再次湧上街頭,萬物回春、百廢待興。

預審科卻接到了經偵移送來的一起案件,本市新遠集團的老總劉松林因為涉嫌一起經濟案件被刑事拘留。新遠集團是本市的納稅大戶,主營房地產業務,在酒店、傳媒、娛樂等方面也有涉及。因為案情重大,預審科決定由副科長龔培德親自上陣作為主審。龔培德為此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不但對劉松林的個人經歷、家庭關係、企業情況做了全面的調查,還對新遠集團近年來的經營狀況做了資料搜集。經偵移送的罪名是劉松林涉嫌向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他為了獲得一個項目的經營權,向對方主管人員行賄高達兩千萬元人民幣。

這起案件雖然領導關注、金額特別巨大且涉及嫌疑人身份非同尋常,對於預審員來說有著不小的壓力。但對於像龔培德這樣的預審「名提」,這個案件的審理難度並不大。所謂向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實際上手段和罪名都和檢察院管轄的行賄罪大同小異,只不過依照分工,屬於國家工作人員的,由檢察院反貪局負責,而屬於非國家工作人員的,由公安部門負責。行賄和受賄,本就是拴在繩子兩頭的螞蚱,一個認了,另一個也跑不了。這起案件人贓俱獲,賬目、受賄人的口供都基本拿下了,對待劉松林這樣的行賄者,基本等於是瓮中捉鱉。

龔培德開始審理的時候順風順水,不到兩天就拿下了基本口供。但事不湊巧,到了第三天的時候,龔培德突發疾病,腹瀉不止,被緊急送到醫院治療,這審訊劉松林的工作就被緊急調到了齊孝石手裡。齊孝石沒有怨言,臨危受命,迅速熟悉材料,蓄勢待發。而就在他接下劉松林的審訊工作後,卻發現了不同尋常的問題。

劉松林全面翻供,之前關鍵性的供述環節不但被全面推翻,而且都有了合理的解釋。齊孝石費解之極,他反覆查看之前龔培德做過的筆錄,又詳細研究了經偵所做的前期工作和大量獲取的證據,不明白龔培德怎會在一夜之間就從混沌變為開悟。這時,劉松林聘請的律師團同時在外界施壓,說公安局錯抓好人,讓本市的優秀企業家身陷囹圄,一時輿論嘩然。經偵的領導也頂不住壓力,多次過來和預審開會,詢問劉松林的下一步處理到底是該報檢察院批准逮捕,還是直接取保候審。齊孝石綜合分析了劉松林行賄的事實,讓經偵配合他一起再做幾步關鍵工作,爭取不以口供為主要砝碼,零口供批捕。於是警方再次訊問了涉嫌受賄的相關企業人員,得到的結果竟然也是全面翻供,企業人員稱與劉松林的款項來往是正常的借款關係,而且還由其家屬找出了之前打下的借條。怪事層出不窮,涉案公司的會計也緊急報告警方,說警方要其交出的賬本丟了,和自己汽車後備箱的其他財物一起,被人竊走。齊孝石不信,讓會計提供報警記錄,沒想到去刑警隊一查,會計還真報案了。無奈中,齊孝石想到了調取劉松林行賄前後的監控錄像,沒想到監控室的水管漏水,把設備和錄像帶全部泡壞。一切證據都消失了!

經偵的領導打了退堂鼓,告誡齊孝石也要量力而為,畢竟如果是冤假錯案,公安機關是要為此承擔行政賠償的。但齊孝石不管,他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這樣的巧合,他又以自己的方式分幾次問了劉松林相同的重點問題,發現劉松林的供述不但前後不一,而且在刻意迴避著什麼,特別在幾個關鍵的問題上閃爍其詞,一看就是經人指點。搞預審的都異常敏感,齊孝石明白了,這裡面有詐。但他不想去猜測,也不敢去猜測,這一切是否與龔培德有關。

「賬丟了,呵呵,說是放在汽車後備廂里被撬了,還真報了案了;水管漏了,錄像帶進水了;受賄的翻供了,說自己是借款,查他的銀行賬戶吧,還他媽真有每個月兩萬的還款。借了兩千萬,每個月還兩萬,要還一千個月,將近一百年,還不要利息。我操,這他媽鬼才信啊!」齊孝石突然發作,猛地從行軍床上坐起,「你信嗎?啊?」他質問。

龔培德一驚,眼神複雜,「老齊……咱能不能……不提這個……」龔培德緩緩地回答。

「我就想問問,是不是有人在這兒吃裡扒外了,跟我這打馬虎眼了?」齊孝石提高嗓音。

「老齊……這……」龔培德無言以對。

「他們走你的托兒了?」齊孝石直逼著龔培德,一下把十年來在心中鬱積的疑問脫口而出。

「你說什麼呢……我……」龔培德迴避著。

「今兒個這兒就咱倆,你也甭抖機靈,我也不弄那貓兒膩。都他媽是審人的人,抖攢兒耍雞賊,那是不局氣。我憋了這麼多年了,就想問你一句,你他媽是不是濕鞋了?是不是!」齊孝石步步緊逼。

「老齊,這都過去多少年的事了,到現在你還過不去嗎?」龔培德說。

「過不去!」齊孝石斬釘截鐵地回答,「這麼多年了,我就想問問你,你丫還是不是一個警察,是他媽當官重要,還是良心重要?你丫要還拿自己當警察,就拍著胸脯跟我說句實話,你到底在那案子上濕沒濕鞋。別跟我這兒掉腰子裝孫子,你要是不說,咱倆之間的這道坎永遠也過不了。」齊孝石氣喘吁吁。

「哎……」龔培德一聲嘆息,站了起來,他搖了搖頭,「老齊,我自認為沒做虧心的事,沒壞了警察的良心……」龔培德說。

「沒有就好,沒有就能睡個踏實覺,就不怕人家找後賬。」齊孝石說著又躺了下去。

「哎……」話不投機半句多,龔培德站了起來,「小那……你還得好好帶帶。他雖然搞了不少像樣的案子,但還是隨了我的毛病了,做事太急,有時缺少方法策略,容易吃虧。」

「哼,笑話。」齊孝石把雙手枕在腦後,「他是你的徒弟,我帶什麼,人家是副大隊長,人稱『那三斧子』。急有急的方法,緩有緩的道理,貓有貓道,狗有狗道,我沒什麼可教他的了。」

龔培德無言以對,「咱們的事,不要放在孩子身上。再怎麼著,他也叫過你師傅。」龔培德嘆了口氣,「我失眠的毛病一直治不好,這些年來沒睡過幾個好覺,行,你休息吧,我走了……」

龔培德說完,緩緩地離開了辦公室。

齊孝石用餘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突然有種心酸,淚腺似乎要開始工作。但他極力地抑制住這種不明不白的傷感,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強壓下去。龔培德也老了,雖然他比自己小了幾歲,但畢竟也是五十多歲的人,那步伐和體態也大不如前。酒精讓人感性,齊孝石的鼻子又開始發酸,他嘆了口氣,感覺自己也是越發脆弱了。想當年預審科的邢科長說啊,要想當一個合格的預審員啊,基本功之一就是要掩藏好自己的真實情感,不然就會被別人利用,成為弱點。呵呵,這句話雖然聽著扯淡,但在實際工作中卻是至理名言。

齊孝石不爭氣地再次失眠了,那深藏在內心的往事像失控的DVD一樣,強硬地循環播放。那個案子是他預審生涯的分水嶺,他由巔峰到谷底,一落千丈,一敗塗地。

劉松林最後被取保候審。為了挽回名譽和證明清白,他一不做二不休,高薪聘請了幾個律師,一方面大肆宣揚公安局違法辦案、錯抓良善,一方面高調申請行政賠償、要求懲戒相關辦案人。檢察院向公安局發來了執法建議書,要求公安機關依法撤銷案件、對當事人進行妥善的安撫賠償。市局對齊孝石做了內部處理,免去了他預審科副科長的職務,轉為一個普通民警。「預審七小時」的神話就此破滅,成為了辦案武斷片面的代名詞。

齊孝石從主管審查經濟案件的重點崗位調換到了審查小偷小摸、傷害盜搶的探組。劉松林不但全須全尾地重回商界,而且相關的涉案人員也都逍遙法外,齊孝石恨在心裡,卻無能為力。他是一名警察,不是行俠天下的劍客,不能未經審判去懲惡揚善。齊孝石沒有放棄,幾次找到經偵的江浩隊長要求重新查案,但都被嚴詞拒絕。江浩隊長說的也有道理,案結事了,人要是能抓早就辦了,現在檢察院都要求結案了,偵查部門也束手無策。齊孝石几番掙扎,最終只得無奈承認了這個現實,世上沒有常勝將軍,法律的利劍有時也無法斬斷所有罪惡的荊棘。但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齊孝石折戟沉沙剛過了幾個月,他一直全力培養的徒弟那海濤也選擇了離開,轉投到了龔培德的門下。

「哎……」齊孝石躺在軟塌塌的行軍床上,腰部一陣酸疼,他披著警服坐起來,光著腳盤起腿,默默地抽煙,不時劇烈地咳嗽。回憶像個剪輯失敗的電影,順序錯亂,一下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預審科那時還在城東的焦化廠附近,每天都能看到不遠處噴涌而出的黑煙。年輕時的齊孝石、老趙和龔培德還都是書記員,屬於沒家沒業沒錢的三無人員,沒事就在一起喝酒聊天。談起自己的夢想,老趙說,要在這個城市立足,踏踏實實地生活,找一個好媳婦,生一個健康的孩子,把父母從外地接過來;龔培德說,要走仕途,要當官,官當得越大就越能實現自己懲惡揚善的抱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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