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龔支隊長 陌生的名提老友

夜靜了,看窗外的景色唯一變化的就是路上車尾燈的閃爍。這是一個反覆無常的城市,白天的繁華喧囂是它的假面,身處其中卻感受不到真實的心跳和呼吸,而只有在深夜,它才會剝去偽裝、露出瘦骨嶙峋的身體,像我們每個人一樣寂寞和無助。

齊孝石酒喝大了,搖搖晃晃地回到了預審支隊的辦公室,樓道靜得詭異,時間過了十一點,值班員都已經入睡。齊孝石覺得頭暈,剛才和老趙幹了整整兩瓶二鍋頭,老趙吐得稀里嘩啦的,齊孝石就看著他哈哈大笑,最後笑著笑著自己也吐了一地。哎,時光啊,總是他媽的匆匆而逝,想當年剛來預審科那會兒,老趙這小子還是個挨欺負的小四眼兒。齊孝石不由自主地回憶著,但手中卻沒停下動作,他挪開辦公室靠牆的桌子,把放在裡面的行軍床搬了出來,三下五除二地打開放平,又從鐵皮柜子里取出被褥,平整地鋪好,但找了半天,枕頭卻不見蹤跡。他在漆黑的房間里佇立,周邊沒有一點聲音,回憶中的豪情壯志與現實的枯萎呈現巨大的反差,他很沮喪,機械地尋找著枕頭,感到無所適從。齊孝石渾身上下摸了半天才找出香煙,但找了半天卻沒了打火機。媽的,睡覺沒枕頭,抽煙沒火,這簡直就是自己生活的隱喻。齊孝石正煩著,身後突然發出了聲音,燈也亮了。

「老齊,還沒睡?」

齊孝石回頭一看,來人正是龔培德。

「操,找不著枕頭了,睡什麼睡。」齊孝石酒勁還沒過,說起話來像孩子般的沮喪。龔培德臉色青灰,愁眉不展,他下意識地幫齊孝石在屋裡尋找,走了幾步從一個椅子上拿起了一個枕頭。

「是這個嗎?」龔培德問。

齊孝石搖搖晃晃地過來細瞅,「是,拿他媽我的枕頭當靠墊,小呂這兔崽子……」齊孝石輕聲地咒罵。「你有事兒嗎?」齊孝石想起了龔培德還在身邊。

龔培德欲言又止,抿了半天嘴唇也沒說話。

「沒事我睡了啊,和老趙這孫子喝大了……」齊孝石對龔培德還算客氣,但兩人畢竟不是一條船上的人。

龔培德知道這是逐客令,但還是沒走。他本想說,「老齊,咱老哥倆喝點去」,但齊孝石此刻已酒足飯飽。龔培德啞巴似的站在那裡,一點沒有往常的驕傲和自信。「你是不是有事啊?」齊孝石一屁股坐在行軍床上,靠著枕頭說。

「嗯,也沒什麼事,就想和你聊聊。」龔培德說。

「聊?聊什麼?有什麼可聊的?」齊孝石半卧著說。他的酒勁退了一些,表情又恢複了大大咧咧的樣子,他對待龔培德一直是這個態度。

龔培德拉過把椅子,坐在齊孝石旁邊,兩人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正好可以擺個飯桌。但現在是在辦公室,既沒有飯桌,也沒有白酒、花生米,就空空地隔著那麼個距離。

「老齊,咱們認識多少年了?」龔培德沒頭沒尾地說。

「多少年了?我不記得了。」齊孝石沒好氣地說。

「三十年了,三十年啊。」龔培德說。

「陳芝麻爛穀子的……你有事嗎?有話直說。」齊孝石說。

「沒事就不能找你聊聊?」龔培德反問。

「行,沒問題。你是頭,我是兵,你是大拿,我是碎催,無論是聊天還是做思想政治工作,我都得聽著。怎麼著?用我立正稍息嗎?」齊孝石拿出一顆煙叼在嘴裡。

龔培德取出打火機打著,送到齊孝石面前,齊孝石猶豫了一下,把煙嘴迎了過去。他沒接齊孝石的話,自顧自地說:「記得那時咱們都二十多歲,你最大,老趙第二,我最小。」龔培德對著天花板笑了一下,「你最能折騰,老趙最靦腆,我最聽領導的話。預審科一開會啊,你准遲到,動不動就捅婁子,老科長沒少替你扛雷。老趙呢,踏踏實實的,跟現在一樣,沒審出幾個大案子,也沒犯過啥錯誤,內勤幹了十年,又被調到技術,這一輩子踏踏實實風平浪靜的,也挺好。」龔培德說得很感慨。

「你撒什麼癔症,到底想說什麼?」齊孝石疑惑。

「呵呵,沒什麼,就是覺得感慨,這一晃幾十年了,好像就在昨天。現在想想,咱們年輕時你爭我搶的,都想沖在前頭,但最後能得到什麼呢?什麼也得不到。」龔培德說。「別跟我這念秧兒,我是一輩子什麼也沒得到,你能沒得到嗎?笑話。」齊孝石有些反感,「我馬上就退休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一輩子除了年輕時掙蹦過幾下,還不是悶了這麼多年。你不一樣啊,預審支隊的大支隊長,好幾個二等功、三等功的,全國預審能手,咱倆不一樣,不能往一塊扯。」齊孝石吸了一口煙說。

「你呀,老齊,這麼多年了,你還在怪我?」龔培德說。

「怪你?我怪你什麼啊?」齊孝石索性蹺腿躺在了行軍床上。

「還不是劉松林那個案子讓你背了黑鍋。」龔培德少有地直接。

齊孝石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一言不發。

「那確實是我的錯,當時為了競爭預審科的科長,那個案件我不敢承擔責任……讓你背了這麼多年……哎……對不住了……」龔培德緩緩地說,也掏出一顆煙,點燃,「什麼叫鐵證如山啊,就是口供與證據一定要緊緊相扣,不能有一點差錯,重證據輕口供說的簡單,但辦起案來,誰能完全杜絕主觀臆斷啊。」

龔培德說完也沉默了,房間里頓時安靜了,除了門旁的一個白熾燈損壞前的忽亮忽滅,世界彷彿都停止了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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