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章

車上沒有空調,即便已是九月下旬,安娜還是很快就滿身大汗。脫下罩袍?絕不能!裡邊還穿著牛仔褲和T恤衫!她打開窗戶,可此時正行駛在德黑蘭北部的沙漠里,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吹得她有些眩暈——還沒完全從流產的創傷中恢複過來。她把頭倚靠在車壁,想打個盹。

約莫一個小時以後,只覺得一股藏紅花和檸檬的氣味襲來,她睜開雙眼,看見周圍的婦女正掏出各種食物,她們愉快地聊著天,享用著皮塔餅、蔬菜和水果。安娜的胃一緊,口水就流出來了;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也沒帶食物。她轉身背對那些婦女,望著窗外,可食物的香味、婦女們的笑聲和飢餓感折磨得她如坐針氈。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轉過身;前座一個女人舉著一塊三明治。

「餓了吧?」她問。

安娜看了一眼那塊三明治,又看了一眼那個女人,然後點了點頭;那女人嫣然一笑。

「謝謝。」安娜接過三明治,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好香!」那女人又是一笑。這一小小的善舉,讓安娜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

大約三點多鐘,車子逐漸減速,最後完全停下。前面橫著一個路障。革命政府大展神威,在各城市和高速路上都設置了關卡,名義上是檢查人們的證件,實則搜尋叛軍和間諜。車門打開了,上來三個端著機槍、看似軍官派頭的年輕人。安娜縮在座位上,雙腳晃個不停:他們檢查到我的時候,會怎樣呢?會看出我是個外國人嗎?蒼白的臉龐會泄露我的身份嗎?她把頭髮塞進頭巾,又把頭巾拉低到額頭上。

突然,給她三明治的那位婦女戳了戳坐在她身邊的朋友,用波斯語嘀咕了幾聲。那個朋友轉過身,盯著安娜,然後跟對面一個抱小孩的年輕婦女小聲說了幾句。嬰兒正在酣睡,那位母親似乎有些猶豫,不過沒多大會兒,就起身把孩子塞給了安娜。

安娜的心怦怦直跳,她知道她們在做什麼。她朝那位年輕的母親點點頭,抱住了嬰兒,裹在薄毯里的嬰兒在睡夢中蠕動了一下;安娜屏住呼吸,生怕孩子醒來大哭。

那幾個軍官派頭的人衝到車廂後排。他們稚氣未脫,但年輕往往意味著理想主義和妄自尊大,這可是相當危險的。其中的一個命令剛才塞給安娜嬰兒的那位母親出示證件,她乖乖地把證件遞了過去,但看都沒看那名軍人一眼。

哎呀,天哪!安娜心想:萬一證件上寫著那位母親帶著個嬰兒出行呢?軍人們會發現嗎?那個軍人盯著證件,皺了皺眉,然後打量了一番那位母親,而那位母親依然不願和他對視;看到他把證件還回去,安娜才鬆了一口氣。她懷疑那名軍人根本沒看,甚至可能是個文盲;要麼就是跟許多革命者一樣,這些人不過是在虛張聲勢。於是安娜集中注意力照顧懷裡的嬰兒,可眼角的餘光表明,那個年輕男子正看著自己,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嬰兒這會兒在輕輕蠕動,嘴唇一張一合,正在睡夢中醒來,想吃奶了;安娜用鼻子蹭了蹭它。

那個軍人轉身朝公交車前半截走去,這時嬰兒睜開了雙眼,也許一看不在媽媽懷裡,臉色陡變,小臉蛋扭成一團,哇哇大哭起來,哭聲傳遍車廂;前座的婦女朝那個士兵吼了一聲:「瞧你做的好事,把嬰兒都吵醒了!」

安娜晃了晃正在大哭的嬰兒。

那個小夥子邊下車邊聳肩:「對不起。」

安娜舒了一口氣,把大哭的嬰兒還給媽媽;眼眶一濕:多好的伊朗人啊!

夕陽西下,大巴到達了馬庫市郊的巴扎爾甘;這裡位於伊朗西北部一片岩石嶙峋的山谷中。本以為這會是座荒無人煙、塵土飛揚的邊境小鎮,隨著車子駛入,她才吃驚不已:街道繁華,高樓林立,既有天主教堂,也有清真寺——儘管其尖塔和穹頂的風格偏向俄羅斯樣式,而非波斯樣式。不過話說回來,此時畢竟差不多已經到了亞美尼亞那麼靠北的地方。

臨近海關時,車流慢了下來。巴扎爾甘是進入土耳其的大關口,小汽車和大卡車從邊境往外排了至少半英里的長隊。不過此時地形已經發生了變化,他們再次駛入了山峰林立的沙漠高地。婦女們竊竊私語,議論著關閉邊境、海關辦事官僚之類的事。

終於,大巴駛進了邊檢站。這是個只有一層樓高的平頂建築。眾人剛下車立即就被身穿制服的官員轟進了站內。安娜放眼去找那個阿訇,卻不見其蹤影。她本來應該在外面等那位阿訇,可衛兵絲毫不給她出列的機會,她只能被迫跟著其他人走進邊檢站,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

裡面是一個大房間,房間一頭是服務台。服務台分成五個窗口,但只有一個窗口開著。安娜心下琢磨:如果自己就這麼排著隊,最終會面對窗口裡的官員。公公叮囑過自己別跟任何人講話,可如果出列到外面去的話,衛兵會問及原因,這就極其危險了,縱有德黑蘭革委會的信也無濟於事——心裡頓時擰成了一團。

幸運的是,隊伍移動得十分緩慢。窗口裡那個男人審查每一個乘客,問一些問題,再檢查證件,似乎有些過於仔細。大巴上對她示好的那些婦女一個個地通過了檢查,懷抱嬰兒的那位年輕婦女朝安娜點頭道別。

快一個小時過去了,依然不見那位阿訇;安娜這會兒已經到了隊伍前端,她撓了撓罩袍下的後腦勺,由於恐懼而心如亂麻,不知道怎樣才能避免和那個官員講話。

突然,有人用波斯語喊了一聲。

安娜大腦一片空白:那人在喊什麼?轉過身,身後的女人輕輕推了她一下。安娜小心翼翼地向前邁出一步。

「快點!」那人用波斯語喊道,不耐煩地招招手。

她知道這是在催促她,於是走近窗口。那人說了一長串波斯語,快得她不知所云。安娜看著他,腦子裡依然一片空白。那人重複了一遍,安娜拿出德黑蘭革委會的信遞給他。他掃了一眼,皺皺眉,搖搖頭,然後又爆出一長串波斯語。這一次,安娜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好不容易聽出了幾個詞語。他是在要自己的護照。她當然拿不出來。

世界彷彿坍塌了一般!真想融化進地板里去,難道又要被送回監獄!她四處尋找在公交車上幫過她的那幾位婦女,可她們早出了邊檢站。她轉身對著那位檢查員,那人突然用英語問起話來。

「你的護照呢?」

安娜不自覺地露出聽懂的樣子——正準備開口回答,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那個檢查員也注意到了她的表情。

「你是哪裡人?」

安娜沒作聲。

「你住哪兒?」

「伊朗。」安娜用波斯語答道。

那個檢查員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哼了一聲,喊道:「衛兵,過來!快點!」

兩個端著機關槍的衛兵瞬間把安娜圍住了。檢查員說她沒護照,並且似乎聽得懂英語。

「美國人?」一個衛兵問道。

檢查員點點頭。

「跟我來。」其中一個衛兵說道。兩個衛兵抓住她,往邊檢站裡頭走去。安娜慌了,難道就這麼前功盡棄了嗎?

突然,一個身穿阿訇服飾的男子衝進邊檢站;他喘著粗氣,額頭上滿是汗珠。他四處張望,看到安娜後皺了皺眉,趕緊跑過去擁抱她,同時冒出一大串波斯語。安娜聽出了幾個詞。

「歡迎!終於來了!你跑哪兒去啦?」

「你是哪位?」其中一個衛兵質問道。

那人放開安娜,先是後退了一步,然後又挺直身子,表情嚴肅起來。

「晚上好。我是阿米爾。這是我侄女,我要帶她去朝聖。非常抱歉,我找邊檢站的時候迷路了。」

那個衛兵掃了一眼自己的同伴,然後看了看那個阿訇:「你侄女怎麼不會說波斯語?」他的眼神里滿是懷疑。

「是的,是的。」阿訇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彷彿不太理解這個問題一樣。

「她是法國人,」他指著安娜慢慢說道,以便她能聽懂,「會說法語、英語和德語,不過她正在皈依伊斯蘭教,真主保佑,不久就會說一口流利的波斯語了。」他安詳地笑笑,「是這麼回事,我是她叔叔。她媽媽是法國人,嫁給了我哥哥。他們剛剛回到伊朗,不過阿亞圖拉在巴黎的時候,他們曾去拜訪過他。他跟我們家人都認識。」

看到檢查員瞪著安娜,阿訇趕緊站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身體作盾牌擋在兩人中間。

「我的乖侄女,你跑哪兒去了?」他用波斯語問道,「我早就在這裡等你了。說實話,我昨天就到了。」

「都怪公交車,公交車來晚了,路上又走太慢。」安娜用法語回答。

他滿意地點點頭。

「謝謝,謝謝,」他一邊說,一邊朝兩個衛兵狂點頭,「……多謝照顧我侄女。」

「阿米爾,她沒有證件,只有這封信。她的護照呢?」

「對,對,護照在她媽媽那裡。」他瞥了一眼窗外正在西沉的太陽。

「就快到祈禱的時間了,真主保佑,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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