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接下來的12小時,安娜基本處於費里尼 電影中的神遊狀態,偶爾也會清醒一陣子。四周是光禿禿的牆,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修女」在她身邊晃來晃去,房間里瀰漫著一股酒精和碘酒的氣味;雖然安娜一次次痛得昏厥過去,可反倒覺得這是一種解脫;不時被尖厲的叫聲吵醒,清醒後才知道是自己在叫;接著才聽到有人先用波斯語再用英語朝自己吼,然後輕聲細語地懇請自己做什麼。汗水浸透了床單,汗濕的床單冷卻後又凍得她失去了知覺。

曾有一度被抬了起來,她頓感一陣刺痛;接著響起了一陣隆隆聲和砰砰的關門聲。安娜開始晃悠,似乎自己是在一輛車裡。房間里亮起了更多的燈,又來了一些醫生和「修女」,耳邊一片嘈雜;突然看到鋒利的鉗子和一些棉簽,還被人戴上了氧氣面罩,接著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她夢到努里時而生氣,時而溫柔,夢到他倆纏綿相擁,在裏海游泳,身邊還有個人,是他倆的孩子——這孩子怎麼就會游泳啦?她似乎看到一隻鯨魚媽媽帶著小鯨魚,可轉過頭去仔細看時,卻又變了,她和努里正行駛在從伊斯法罕返程的沙漠中;太陽雖已落山,可曬了一天的沙子依然像成千上萬隻火蟻一般,他們熱得渾身發痛、口乾唇裂;這時父親出現了,給她端來一杯涼水;安娜謝過他,但沒有對他出現在伊朗感到意外。他一直都在這兒嗎?安娜正想問,卻再次眼前發黑……

突然,一個焦急的聲音在呼喚自己!她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沉浸在黑暗中的感覺真好——溫暖舒適,不想離開。

「你病得很重。」說話人的口音很重。

安娜使勁睜開眼,眼前一片模糊。她眨了眨眼,轉向說話人。一個護士正握著她的手腕測脈搏。安娜又眨眨眼,這下看得清楚些了。這個護士穿得像個修女,黑色的頭巾一直垂落到腰際,裡面穿著一件像雨衣一樣的白色斗篷。

「你是——」安娜喉嚨啞了,剛冒出一聲就說不下去了,她覺得疲乏極了。

「別說話。」護士說。

「你現在很虛弱。你在德黑蘭的一家醫院。」然後她抿了抿嘴,說:「你……在伊文監獄……暈倒了。我叫扎里夫蕾,是你的護士。」

安娜皺起眉頭。她模模糊糊想起自己的腳被鞭笞,阿扎爾戴著眼鏡打量自己,還有一個叫努莎的庫爾德女孩。我真的去過伊文監獄?或者,那只是一場夢?她又想起努莎被處決了,自己睡不著覺,然後就是肚子一陣劇痛。

「孩子呢?孩子好嗎?發生了什麼?」

護士眨眨眼,把頭撇向一邊:「很遺憾,你流產了,還大出血……我們,他們不知道你能不能活下來,所以就把你送這兒來了。」

安娜把頭埋到枕頭裡,閉上雙眼——孩子都沒了,還有什麼必要醒過來!

接下來的幾周,安娜時睡時醒,多數時間都在昏睡之中,不時有醫生或護士過來碰碰她。漸漸地,安娜清醒的時間變長了,她仔細觀察了一下周圍:這是一間狹小的單人病房,牆壁刷成了白色,窗戶上裝著黑色的護欄,窗外被一堵牆擋住了視線。病房的門關著,很可能上了鎖。房頂鑲著一小塊玻璃板。雖然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兒,但至少沒有臟臭味兒,也沒有油膩膩的頭髮或藏紅花的氣味。

扎里夫蕾白天負責照料安娜,晚上則變成一個板著面孔沉默寡言的女人。不過總體而言,她們把安娜照顧得不錯。這兒的茶很香,沒有加樟腦;食物仍是流食,出人意料地可口。

一天早晨,安娜問扎里夫蕾為什麼自己沒被送回伊文監獄。

「我都說過了,伊文監獄沒條件搶救你,所以就送這兒來了。」

安娜指了指窗戶上的欄杆,問:「我是不是在另一個監獄醫院?」

扎里夫蕾搖搖頭:「這是德黑蘭北面一家政府直屬醫院的特殊病房。」

「怎麼個特殊法?」

「囚犯病房。」

聽到這兒,安娜重返沮喪:自己康復後還會被送回伊文監獄!她曾幻想過:說不定已經有人下令放了自己,要不就是法官宣判自己無罪,抑或有人施了魔法——自己熬到盡頭了!於是她埋進了枕頭,再次陷入絕望中。

護士似乎猜到了安娜的心思:「你該慶幸我們沒把你綁在床上——大多數囚犯都是被銬在床上的,醫院裡也不例外。」

安娜沒說話,心想自己不久可能也會被銬上。她走不了路,也無處可去,只好蜷縮起身子,對著牆壁發愣:看來註定要死在伊朗了。跟努莎一樣,自己將在監獄裡度過餘生,等待看守進來讓自己收拾東西。他們給自己治病卻是為了最後殺死自己——這可真夠荒唐的!

翻過身來,仰面而躺,凝望窗外;窗口很小,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望著那片藍天:那兒是否藏著通向自由的鑰匙?窗外那個自由的世界裡,伊朗的炎夏即將結束,人們會擦著眉毛上的汗珠,期待著涼爽的雨季。

那些在屋頂乘涼的德黑蘭市民很快就該回房睡覺了,大量的果蔬也即將上市。安娜想起在集市上尋找鮮嫩水果的那些早晨。那時她異常精明,從沒有被店老闆忽悠而買到過次品。可她再也沒有機會體驗買水果時那種簡單的快樂了!

安娜再次昏睡過去。不知為何,這次的夢異常清晰;夢到了自己的童年,彷彿是在潛意識裡悼念這個夭折的胎兒;夢裡,父母帶著她在小學操場的鞦韆上玩耍。父母推著她,她越盪越高,越盪越快,有些害怕了,為自己的膽小感到難為情;但是,假如盪得太高,母親就會移居巴黎,她的家庭就會破裂!然而她勇敢地笑著,加了一把勁,可同時又害怕自己會盪出去太遠!正如夢有隱喻性一樣,她忽然覺得自己因為最初不想要腹中的孩子而正在遭受上帝的懲罰。

幾小時後,安娜醒了。一個醫生來為她檢查。檢查完後,安娜問他:「大夫,我什麼時候能再懷上?」

醫生緊皺眉頭,沉默良久。他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安娜琢磨道。

「還不知道。」醫生最終回答道。

安娜觀察著醫生的臉,覺得他不像是在說謊。她覺得這個答覆總比一個未經思考的否定要好得多。

「我來這兒多久了?」

「你流產後,感染了葡萄球菌,很可能是在伊文監獄的醫務室感染的,所以他們把你送到這兒來了。」

「哦,那……我來了多久了呢?」

「一個月左右。」

竟然來了這麼久?不過話說回來,她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昏迷狀態,所以毫無時間概念。

「這兒有英文書嗎?我想看書。」

醫生說會幫著問問,但聽口氣像是在敷衍,畢竟自己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囚犯。醫生走後,安娜重新躺下了。

她回憶起哈桑去伊文探監,那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可好像就發生在上周。他說他在努力營救自己,彼尚已經聯繫了父親,他們家也準備出國,拉蕾一個月之內就會走。想到這兒,安娜的氣不打一處來:拉蕾可以想走就走,我卻不行!

下午,安娜正昏昏欲睡,忽然聽到門外有一男一女用波斯語在爭吵。很可能是看守和護士。護士想要進來照顧安娜,而看守想懲罰她。爭吵聲漸漸小了下去,安娜也清醒了。她隱約想起不久前自己也聽到過一次爭吵。他們在吵什麼?吵架的是誰?在哪兒吵的?記不清了,可一個聲音告訴她,必須想起來。她使勁兒地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唉,算了吧。

現在他們開始給安娜供應常規食品了。晚飯送來的是湯和吐司。飯後安娜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那次爭吵:是努里和拉蕾在吵架。與今天下午一樣,當時安娜也是被吵醒的。雖然那時她沒聽懂他倆在吵什麼,但記得他們兩人都狂怒不已,惡語相向。

她想起努里漲紅著臉,滿臉慍色地把氣撒到自己身上。拉蕾則挎上包奪門而出。努里大喊大叫說這個家裡所有的女人都是不聽話的妓女。想到這兒,安娜皺起了眉頭;然後又想起那之前拉蕾上了三樓,當時自己正在打掃衛生。三樓除了一個柜子和通向屋頂的門之外別無他物。

柜子!

努里開開關關的那個柜子。安娜找護照時曾打開過那個柜子,可裡面空無一物,至少乍一看空空如也。安娜繼續思索著;忽然她倒抽一口氣,反應過來了!她環顧四周,告訴自己必須好起來,然後離開這兒。她終於知道是誰殺了努里,也猜出了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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