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現在,安娜終於有時間來思考、悔恨與回憶了。她想搞清楚自己的生活是在什麼時候被毀的:是努里第一次丟下自己奔赴那無窮無盡的會議那晚嗎?還是他醒來後轉身用厭惡的眼神看著自己的那個早晨?還是他不讓自己獨處並軟禁自己的時候?

安娜想起一本論述悲傷的書,說悲傷有五個階段,而自己正在一點點經歷那五個階段,只不過並不是按書上的順序:努里開始轉變時,她體會到了什麼叫被人否定,接著她開始妥協,認為只要努力取悅對方,情況就會好轉——然而結果並非如此!隨後她陷入了抑鬱,即悲傷的第四個階段。

從那時起她本該認命了,就像努莎一樣。可安娜做不到;她一生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完整家庭的一分子並建立自己的家庭;可這個夢破碎了。這令她憤恨不已;怒氣像溫室里怒放的花朵,抖落一地的花瓣;而這樣一來倒也雲開霧散,反而有了生存的目標。此時已經斷定有人陷害自己,她對此決不容忍,必須振作起來拯救自己,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拚死一搏!

安娜漸漸覺得努莎是個可靠的人。一天她對努莎說起了努里的死。

「革命衛隊的人帶走我公公那天,拉蕾和我趕了過去。我懷疑那是個圈套。也許就是那時有人闖進我家偷走了那把刀。」

「可會是誰呢?誰想害努里?誰想陷害你?」

「我婆婆一直都不喜歡我,但應該不是她。她一看就沒那本事。再說,她沒理由殺自己的親生兒子啊。即使她想害我,也會用別的手段。拉蕾想讓我作她最好的朋友,當然,那是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安娜的聲音小了下去。

「什麼?」

安娜搖搖頭:「不會的。我覺得拉蕾與此無關。拉蕾只在乎自己,而且她已經下定決心離開伊朗去倫敦找她男友了。」

「那又怎樣?」

「拉蕾肯定不想惹惱努里。因為我公公不在,所以就只有努里能批准她出國了。」

「如果她還沒結婚,那麼在她成年前只需要得到監護人的同意。過了18歲她就能拿到護照走了。」

「她剛滿18歲。」安娜說著,想起一個月前拉蕾18歲生日那天,努里在德黑蘭市中心買了一隻漂亮的金手鐲送給拉蕾。

「那她就完全不用考慮她哥哥怎麼想了。」

安娜沉思著。

「你不是說,你猜到你丈夫在烈士基金會工作嗎?抄別人的家?」

安娜點點頭:「他抄的大多是他父母朋友的家。」

「那不就得了?」努莎攤開手,露出勝利的笑容。

「真相大白了。」

「什麼?」

「就是某個朋友乾的,為了報復努里。」

「你這麼想?」

「如果你一直熟悉和信任的朋友把你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偷走了,你會怎麼做?你可能也會想辦法讓這家的一兩個人也去坐牢,以示報應吧?」

安娜皺了皺眉頭;她從沒這樣想過:「可他們為什麼要陷害我?而不是陷害努里?」

這下輪到努莎皺眉了:「為了報仇。以牙還牙。《古蘭經》鼓勵穆斯林報復敵人。」

「有可能。」安娜說。可她還是懷疑哈桑。

「即使在努里出賣了自己的親爹以後,哈桑仍然覺得努里是個威脅;很可能是因為他娶了我這麼一個異教徒。」安娜對努莎說,她認為哈桑趁家裡沒人時偷走了那把刀,並讓同夥殺了努里。

「謀殺,如今早已司空見慣。」

努莎繞著舌頭,似乎在思考安娜說的話;然後她聳聳肩說:「有件事你得知道。」

「什麼?」

「你孩子出生前他們不會對你怎樣。」

安娜的臉刷得一下變白了:「你怎麼知道我懷孕了?」

「你每天早晨都犯噁心,皮膚泛紅,小腹也漸漸隆起了。這兒的伙食不可能讓人長胖的。」

安娜把手搭在努莎胳膊上說:「求你別說出去。我跟誰都沒說。」

努莎揚起眉頭:「可你必須告訴他們。幾個月了?」

「我也不太確定。三個……不對,差不多四個月了。」安娜不願回想努里強暴自己的情景。

「你得記著,你懷著努里的孩子,一個伊朗孩子。如果他們知道了,就不會殺你了。否則就是違法。而且他們會對你好一點。」

「是嗎?」安娜合上雙手;這是她來到伊文監獄以來第一次感到一絲希望。不過她注意到努莎低著頭,好像地上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怎麼了,努莎?你有事瞞著我。」

努莎抬起頭,一臉憂傷:「孩子出生後,很可能會被他們帶走。」

安娜僵住了。

「他們可能會把孩子交給你公婆,或者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婦。」

安娜設想了一下自己的婆婆——或更糟糕的情況,由一個陌生人——養育自己腹中的孩子。不,那絕對不行!直到這時安娜才意識到,不管孩子是怎麼懷上的,自己都想要生下來。

「那我就想辦法帶著孩子逃走。」

努莎慘淡地一笑,好像知道安娜在做白日夢:「如果這個孩子在伊朗出生,就是伊朗公民,決不允許帶出境的。」

「不行!」安娜叫了起來,引得其他女囚紛紛轉過頭來看她。安娜趕緊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她心潮澎湃:孩子是我的,決不讓任何人奪走!

兩天後,女囚們穿戴整潔,興緻勃勃地聊著天,滿心期盼。這天是每月一次的探監日,囚犯們可以見到自己的親人。安娜盡量不去理會這份熱鬧,沒有人會來看我,除非是我的行刑日,拉蕾和婆婆來看我的下場!否則她倆絕不會主動來這兒。

安娜坐在地上,看著被點到名的女囚們一個個穿上罩袍離開牢房。大約一小時後她們回來了。很多人都在哭,牢房裡籠罩著悲傷焦慮——幸好自己不用經歷這些。

聽到自己的名字時,安娜驚得一下子伸直了上身!誰會來看自己?她慢慢站起來,穿上罩袍,到了阿扎爾的辦公室後被蒙上眼。

「你現在要去個特別的地方。」安娜緊張地綳直了身子:要把我帶到哪兒去?

努莎曾對安娜提過探監室。一面厚玻璃牆將房間隔成兩部分,探視的家屬和囚犯各居一側。那裡沒有電話,雙方只能通過肢體語言或唇語交流。當他們讓安娜坐下時,安娜以為自己會坐在囚犯一邊。可當他們將蒙眼布揭下後,她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小屋,很像她剛到伊文監獄時被審問的那個房間。看守銬上了她的手腳。

安娜的心跳開始加速,呼吸也急促起來:難道又要受審了?腳上又要挨鞭子?還是比挨鞭子更慘?也許努莎弄錯了,他們並非不會處決孕婦。想到這兒,安娜口乾舌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門開了,進來一個穿制服的人;起初他背對著安娜,可當他關上門轉過身來時,安娜倒抽了一口氣——哈桑!

哈桑走到桌邊,坐在安娜對面,一臉嚴肅。

過了好一會兒安娜才緩過神來:「你是來取笑我的嗎?事情變成這樣,遂了你的心愿吧?」

哈桑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知道你討厭我,安娜。」

安娜沒接話。

哈桑擺擺手說:「你覺得我是這件事的幕後主使。」

安娜還是沒說話。

「安娜,我對你沒有敵意。」

安娜用力合上雙手,指甲都快陷到肉里了。

「彼尚讓我來的。」

安娜朝後靠去:「我公公?」

「他被釋放了,現在家裡。」

「什麼?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的事?」

「你應該已經知道努里的死讓他成了一個殉道士;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對努里的家人從寬處理,才把彼尚放了出來。」

安娜頓時怒火中燒。

「你的意思是,努里的死是為家人平安付出的代價?因禍得福?你覺得這樣你就算沒有害人了?你就使勁自欺欺人吧。你真讓我噁心,哈桑!」她真想啐哈桑一口,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哈桑十分平靜:「有些事你不知道,安娜。」

「我知道你殺了人。」

「我沒有殺害努里。」哈桑不緊不慢地說。

「但我承認我們之前吵過架。」

「我不讓你進家門,所以你很生氣。」

「不是的。」過了半晌,哈桑才說:「不是因為那個。」

安娜目不轉睛地盯著哈桑:你還想掩飾真相,顛倒黑白?

哈桑清了清嗓子,說:「努里確實在烈士基金會工作。是我介紹他過去的。那時我覺得他很適合干那個,因為家庭的緣故,他認識很多有錢人,他知道上哪兒抄家,能抄到什麼。」

安娜哼了一聲:「包括他父母家?是你唆使努里出賣家人的吧?」

「我沒有。」哈桑頓了一下,繼續說:「相反,我試圖阻止他那麼干;可組織要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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