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安娜只能通過屋頂的通風口來判斷時間;屋裡亮了一些,估計現在是白天。她渾身乏力,生物鐘也紊亂了。

「麻子臉」隔一段時間——很可能是每小時——就來用強光晃安娜一下,令她無法安睡。每次他都會問安娜是否打算認罪。可每次安娜的回答都是「不」。這時「麻子臉」轉身便走,隔一會兒又故技重演。

不過有一次換了一個人來,那人帶了一杯茶遞給安娜。安娜一飲而盡,可剛喝下就發現自己想小解。

「廁所在哪兒?」她用波斯語問。

「你就在那裡面。」那人笑了。

安娜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嘔出來。

屋裡的光線暗了下去,估計是太陽落山了。已經在牢里待了整整一天,她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咕直叫,可現在卻漲得厲害。難不成喝的茶有問題?他們是不是在茶里放了什麼,故意整她?

「麻子臉」又來了。這次馬蘇德也來了。他們再次用強光直晃,問她是否打算認罪。安娜還是搖搖頭。可這次他們沒走;馬蘇德打開牢門,他倆再次將安娜的眼睛蒙上,把她帶上了樓。

蒙眼布扯下後,安娜看到當初審問自己的人也在,只不過這次換了間屋子。房間一角擺了一張小鐵床,床上鋪著一張又薄又破的床單,床下是縱橫交錯的金屬支架。床的四角都綁著鐵鏈,鐵鏈上系著手銬。牆角處放著一根黑色的竿子,竿子的一頭纏著一團繩子——這是根鞭子!她渾身一陣發麻。

「眼鏡男」見安娜看著那根鞭子,笑道:「你以為你是美國人就能免受伊斯蘭教法的懲罰了?從你嫁給你丈夫那一刻起,你就成為穆斯林和伊朗公民了,適用於伊朗的法律。」

安娜沒說話。

「把她綁起來。」他對馬蘇德和「麻子臉」說。他們把她拖到小床上。安娜拚命掙扎著,可這只是徒勞。那些人對此早就見慣不驚。安娜又看了一眼馬蘇德,可他還是不願直視自己。他們將她按到小床上,安娜被那些金屬支架蹭得生疼。他們拽著她的胳膊,拉過她的頭頂,分別綁在鐵床兩側;雙腿也同樣被綁了起來。

「眼鏡男」盯著安娜說:「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我沒有殺我丈夫。」

那人聳聳肩,撿起鞭子。安娜把頭轉向一邊,只見馬蘇德正盯著自己,看上去既難過又羞愧。

「眼鏡男」來回揮舞著鞭子。安娜先是聽到鞭子的颯颯聲,隨即是噼里啪啦的擊打聲,雙腳一陣刺痛;剛開始感覺還忍得住,不一會兒就感到腳上火辣辣地疼了起來,疼得她不住尖叫!

「眼鏡男」又抽了她一鞭子。這次安娜疼得無法呼吸,連叫都叫不出來!那人不停地鞭打著她,安娜漸漸又能叫出聲了。馬蘇德衝到了外面。安娜的耳邊混雜著自己的喊叫聲、馬蘇德的乾嘔聲和周圍傳來的哭嚎聲;隨即她忽然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將自己包裹起來,包裹在了一片溫柔寂靜的黑暗之中。

忽而又在一片海灘上奔跑,炙熱的沙子燙得雙腳生疼,清涼的海水近在咫尺;她朝著海水跑去,可海水彷彿以光速般退去。

「停下!」安娜對著大海喊道。

「我需要你!」

漸漸清醒過來;她仍被綁在床上,屋裡就剩自己一人了;雙腳火燒火燎,好像腳後跟都被扭斷了。她呻吟著,想抬起頭,可一點也使不上勁——恐怕再也不能走路了!

太陽穴一陣抽搐,很想要關閉大腦,但又無法保持警惕和清醒,因為疼痛太過劇烈。安娜默念道:「大腦開關在哪兒?上帝啊,求你了,關上它,讓我去死吧!」也許自己該認罪;畢竟認罪與否,結果都差不多,都是死路一條。目前這樣其實也跟死了沒什麼差別。突然門開了,一名陌生的看守走了進來。他打量了一番安娜,盯著她的腳看了一會兒,退了出去,回來時拿了一雙人字形橡膠拖鞋扔到地上,然後解開了安娜的手銬和腳鐐。安娜沒動,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動彈。

「起來吧。」看守對安娜說。看上去他很年輕,可能跟拉蕾差不多。他一臉尷尬,似乎覺得待在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比在這兒好。安娜慢慢坐起來,隨即一陣眩暈,接著倒了下去;鐵床太硬了——背上有如刀扎一般。

「求你了,」安娜用沙啞的嗓音說,「幫幫我。」

看守點了點頭。這是到這兒來後第一次有人把自己當人對待,安娜心中頓時充滿感激。那人扶著她起身——這個世界終於不是上下顛倒的了。

「我們得走了。」那人焦急地說,好像有什麼計畫似的。

安娜眨了眨眼;接著好不容易才彎下腰,看了看雙腳;本來以為自己這雙腳可能已經被抽得血肉模糊了,結果並非如此,這令安娜很詫異。當然,腳腫了,幾乎是以前的兩倍大,而且青一塊紫一塊,但皮沒有破,也沒流血。想起先前的劇痛,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娜穿上拖鞋,滑下床;剛一站起,就疼得叫了起來,雙腳一軟,兩腿向外一拐,好在身子立刻被這位年輕的看守牢牢扶住,這才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門邊。看守打開門後很快便僵住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又把門關上了。那一瞬間安娜覺得這一切是個陰謀,還有更可怕的事正等著自己。不過她後來才發現,看守只是忘了拿上蒙眼布;他立即從地上撿起來,給安娜戴上。

他們一起穿過無窮無盡的走廊,出了樓後,又穿過院子,外面濛濛細雨。安娜舉起胳膊,走進雨中。她聞到了自己的體味——已經好幾天沒洗澡了。

沒多久便走進了另一棟樓。

「這是要去哪兒?」安娜用波斯語問。

看守咕噥了一聲。

他攙扶著安娜穿過一條鋪著油氈的走廊,來到一個小房間。他摘下了安娜的蒙眼布。安娜眨眨眼。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桌邊坐著一個穿罩袍的女人。這個女人骨瘦如柴,三角臉,下巴尖細,額頭很寬,眉毛濃密,頭髮被頭巾裹得嚴嚴實實,神色嚴峻。她朝看守點點頭,看守便出去了。安娜扶住一把椅子的椅背。桌邊的女人打了個手勢讓她坐下。

安娜坐下後,女人合上雙手,用英語說:「我是阿扎爾。你被處決以前由我來監管你。」

「處決?什麼處決?還沒有審判啊。」安娜說。

阿扎爾盯著安娜看了一會兒,才說:「哦,已經審完了。就在你被帶到這兒來的那晚;只是判決時你不在而已:已經判你犯了謀殺罪。」

安娜驚得合不攏嘴:「他們不能這樣!我沒有殺他。我有權——」

那女人笑了:「這兒不是美國,沒有你們那種煩冗的法律體系來保護罪犯。在這兒,正義很快得到伸張,而且說一不二。」

「我抗議。」安娜自己都覺得這話聽起來很幼稚。

阿扎爾根本沒理會安娜:「我這就帶你去牢房。」

她說著站起來走到門前。安娜靠在椅子上,問:「我還能活多久?」

阿扎爾聳聳肩說:「現在大家都在忙人質的事。況且你是美國人,他們會比較謹慎的。」她擺著一根手指提醒安娜說:「只是,別給他們提前下手的理由。」

說完她便向走廊走去,安娜一瘸一拐地跟著她。阿扎爾長吁一口氣,好像對安娜走這麼慢很不耐煩。繞了幾個彎,來到一扇門前,阿扎爾打開門,她們繼續沿著走廊前行。

最後來到的房間比薩梅迪家的客廳大不了多少。安娜大致數了一下,至少有40個女人擠在裡面。大多數人三五成群地坐在地上看書或輕聲聊天。由於太擠了,這些人幾乎是壓肩疊背;少數人單獨待著,有一人來回搖晃著身子,小聲嘟囔。阿扎爾輕輕推了一下安娜,安娜朝屋裡跌去,隨後聽到咔塔一聲,門關了。

人們紛紛朝她投來好奇的目光。安娜拖著步子走到一個角落,小心翼翼地坐下。她脫掉拖鞋,想伸直腿,可不小心碰到了一個女人的背,那人陰沉著臉翻了一下身。安娜趕緊曲起腿,可頓時又感到一陣鑽心的痛。為了緩解疼痛,她朝周圍看去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安娜首先注意到了這些女人的衣著。她們不是穿著T恤、牛仔就是裙子,沒人戴希賈布或罩袍。雖然這兒很局促,可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毯子和床單都疊好放在一處,書和鞋子放在另一處,衣架上掛著包和罩袍。安娜倚靠在牆上,不確定是否還要繼續觀察下去。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一旦與這些人說話,自己也許會死得更快。於是她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感到有人在輕拽自己的罩袍。她猛地睜開眼。一個滿頭褐色捲髮、綁著黃色束髮帶的年輕女孩正笑盈盈地看著她。這是安娜被捕後看到的第一個真正的笑容,於是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個女孩。她長著一對褐色的眼睛,眼間距很寬,眉毛淡得幾乎看不見,臉頰和鼻子上長滿了雀斑。她拿出幾條布在安娜眼前晃了晃,用英語說:「我叫努莎,我幫你包紮一下。」

這一小小的關懷徹底打破了安娜的防線,她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止不住地涌了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