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德黑蘭五月已如盛夏,酷熱難當。清晨的陽光穿過窗戶,晃醒了安娜。努里出門了,留下張字條說拉蕾會過來。努里現在常常去他母親那邊,幫助她適應目前的生活。基金會的人時不時會去搜羅些東西,但好在他們沒有將帕爾文和拉蕾趕出家門。安娜深知其中的原因。

起床時,安娜忽然感到一陣噁心。她踉踉蹌蹌跑到衛生間,吐得稀里嘩啦。她努力回想昨晚吃了什麼,可沒記得吃了什麼特別的食物。其實這一段時間來她都沒什麼胃口。她打開衛生間的櫃門找海綿擦時看到了衛生棉條,這才意識到已經幾個月沒來月經了,頓時嚇得朝後打了個趔趄。

天哪,千萬不要現在懷孕啊!她愣了半天,然後才洗漱穿戴。然後總是坐立不安,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懷孕。她和努里幾乎沒有夫妻生活了。安娜嚼著麵包,忽然記起努里強暴自己的那個晚上;當時自己曾哀求他停下,可他不聽。安娜的下巴抽搐了一下:一直都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不能是這個,不能如此來臨!

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看著長條形的陽光緩緩地挪過屋子,自顧自地發著呆,完全忘了時間,不知過去了兩分鐘還是兩小時。

突然有人敲門!她只好站起來,但又感覺渾身鬆軟無力;是拉蕾來了嗎?想出解決方案之前,這事必須保密。

打開門,才是哈桑。

「努里在嗎?」哈桑問。

安娜腰酸背痛,都快直不起身子了;哈桑的出現又讓她肚子里一陣翻騰!她抓緊門邊說:「他在他媽那兒。你也知道,自從他爸被帶走後,他媽便瘋了,不知道他們把他爸帶去了哪兒;他們家也被基金會的人搶掠一空。」安娜不顧伊斯蘭教中禁止女人直視男人的規定,直愣愣地盯著哈桑。

哈桑小心翼翼地看著安娜,說:「對此我也很難過。可我現在必須得跟他談談……這事很重要。」

夠了!安娜心想,你這惺惺作態!「別裝了,哈桑!你一點兒也不難過。」

哈桑瞥向別處,挪了挪腳。

「是你勸努里出賣自己的父親,還讓人沒收了他家的財產;只因為彼尚有錢,你就恨透了他,不是嗎?」

「不是的,你錯了,安娜。」

「我已經不相信你了!你……你嫉妒努里,因為他不像你一樣吃過那麼多苦;你想報復,你威脅他,逼他六親不認!」安娜頓了頓,又說:「除了愛護你之外,努里和他的家人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居然這樣對他們?」

哈桑重新看著安娜。雖然他不動聲色,可安娜能看出他內心其實翻江倒海。

「你似乎太自以為是了。」他輕輕說。

就是要說出來!拋開所有的恐懼和顧慮!安娜想趁機說出真相,釋放壓抑的心靈。

「你想毀掉我的婚姻,讓努里重新回到你身邊。恭喜你,你做到了。你成功地將他變成了一個毫無人性的惡棍。」

「安娜,你這話為時過早。你不覺得你該找找其他原因嗎?也許你該自我反省一下。」哈桑擺擺手說。

「我該自我反省?虧你說得出!你我都知道努里耳根子軟,你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安娜叉起胳膊:「你當然比我更清楚努里的性格和他的為人!」

「你過獎了。」哈桑依舊輕言細語地說,深邃黝黑的眼睛波瀾不驚。

現在輪到安娜迷惑不解了:他到底想說什麼?

「你不能胡亂指責他人。」哈桑繼續說。

「你現在還好好的,就因為你是努里的妻子;不過還得小心,情況隨時會變。」

安娜忽然感到背脊一陣發涼,那一瞬,她身子癱軟了;不過她很快撐著站直,說道:「告訴你,哈桑,我不會被你嚇到的!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幾天後,伊朗前內閣唯一的女部長法赫魯·帕爾薩被行刑隊處決了。帕爾薩是一名女權倡導者,革命前擔任教育部長,因為「散播邪惡的種子並且與真主作對」的罪名被捕,此乃伊斯蘭革命議會公布的眾多罪名之一。不久,政府宣布將於六月關閉所有大學,以此來肅清西方教育和其他非伊斯蘭教的影響。

夏洛曾說過帕爾薩一心撲在事業上,為伊朗女性樹立了好榜樣。可現在她死了,夏洛也依舊被關著。

安娜深感絕望。她從早起一直噁心到現在,乳房也開始脹痛。毋庸置疑,自己懷孕了。可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這個孩子。她很想找人傾訴,聽聽別人的建議。要是夏洛還在就好了,她肯定知道該怎麼辦。安娜咬了咬嘴唇,祈禱夏洛還活著。

還有誰可以求助呢?拉蕾顯然不行。瑞士使館的彼得·多伊奇?恐怕他也幫不了自己,也可能根本不願幫。他很可能會說,孩子出生後就是伊朗公民了,母子倆都不能出境。不過想這些都沒用,因為根本就無法聯繫多伊奇,自己被人監視著。

拉蕾到了之後徑直上了三樓,很可能是去屋頂。安娜沒跟著上去,現在沒心情聊天。

安娜來到院子里,把腳伸進小池子里左右打圈。她現在已然成了一個身處異國他鄉的囚犯,身處一個逆潮流而動的反美國家。本來以為來到伊朗是她多年祈願的結果,以為這兒會是她實現夢想的地方——可現在,自己再次孑然一身。

她停住腳,忽然想到了羅婭。又一想,不行!羅婭是個虔誠的穆斯林。雖然安娜拿不準,但直覺告訴她墮胎在伊斯蘭國家是被禁止的,很可能還是死罪。羅婭肯定不會同意,就連安娜自己也不能肯定是否真要打掉這個孩子。也許此刻會選擇墮胎,可再拖久一點呢?也許當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長大,變得越來越活躍以後,自己會越來越捨不得這個小生命呢;會讓自己後悔的事,安娜可不想做。不過,只要羅婭願意幫自己,比如離開努里或幫她躲到孩子出生,哪怕只有一丁點兒的可能性,不也應該試試嗎?除此之外,似乎別無他法。

安娜打算讓努里喊羅婭來做客。雖然努里自從上回說了要再娶後就再沒提過,但他肯定會讓羅婭來的,說不定還會認為自己終於上道了,準備作一個馴服的穆斯林妻子。她思忖著怎麼跟努里說。安娜打算到時裝出一副羞澀的樣子,跟努里撒嬌,哄著努里,滿足他的虛榮心。她站起來,擦乾腳,回到卧室,彷彿看到了一線曙光。

安娜正打著盹兒,忽然被樓下一陣吵鬧聲驚醒。她悄悄走到樓梯口,看到拉蕾和努里爭得面紅耳赤。他們語速飛快,說的又是波斯語,所以安娜基本上聽不懂。她只聽出拉蕾罵罵咧咧,而努里則罵拉蕾是個妓女。安娜早已厭倦了這種無休止的爭吵,於是便捂住耳朵。不過即便這樣還是能聽到他們的喊叫。她終於忍不住大吼一聲。

「住嘴!你們兩個!別吵了!」

努里轉過身來,滿臉橫肉,目露凶光,氣得七竅生煙:「你敢管我?一邊待著去!」

趁著努里發火,拉蕾挎著包溜了出去。安娜不怪她,因為努里看上去像一頭失控的野獸。

努里發現拉蕾走了,便跑到門口對著她的身影大喊大叫。不過拉蕾沒理她。努里回到屋裡,三下兩下爬上樓,緊緊抓住安娜的肩膀。

「還有你!」他把「你」這個詞說得很重。

「為什麼這個家裡的女人都這麼張狂?你對哈桑說了什麼?」他像吃了槍葯一般。

「你什麼意思?」

努里吸了口氣,好像不太相信安娜竟敢這麼問他。不過他還是強壓住怒火,說:「那天,你指責他給我洗腦,還讓他以後別再來我們家。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麼嗎?」

「不知道,你說吧。」安娜被努里沒完沒了的怒氣折磨得精疲力竭,只能任由他發泄。

努里把安娜的肩膀拽得更緊了。安娜試圖甩開他,可努里的十指緊緊掐住了安娜。

「放開。你弄疼我了,努里。」

「你知道哈桑有多大能耐嗎?你闖大禍了,你毀了我跟他的關係,讓我們和我家人朝不保夕!」

「我?我讓家人朝不保夕?自從你爸爸被捕後,你們家就垮了。你媽垮了,拉蕾什麼忙也幫不上。跟我說說,努里,你爸爸為什麼被捕?跟沙阿有關係的人成千上萬,為什麼偏偏倒霉的是你爸爸?為什麼恰恰在這個時候?」

努里瞋視著安娜,不過手勁兒鬆了些;安娜趁機甩開他,朝後退去。

「我知道你在基金會工作,你背叛了父親,你的親生父親,那個生你養你的人。」

剎那間,努里驚得目瞪口呆,安娜知道自己說對了。努里氣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繃緊了嘴,臉上因憤怒而扭曲變了形。他又拽住安娜,發狂似的把她拖到台階上。努里喘著粗氣,安娜感到臉上襲來陣陣熱浪。

安娜嚇得心裡怦怦直跳,可她決定把話說完:「至於哈桑,他根本不是你的朋友。你被捕和去基金會工作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現在或許能耐很大,可他利用手中的權力將你變成了一個醜惡殘忍的傢伙。你口口聲聲說我邪惡,其實是你自己惡魔附體了,努里;你已經變成了一個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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