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今年的新年,即諾魯孜節,從3月21日開始,而薩梅迪家有史以來頭一次沒組織聚會。阿亞圖拉反對任何形式的世俗慶祝,所以舉國上下都沒什麼慶祝活動。

幾天後,安娜在衛生間的廢紙簍里發現了努里的藥瓶。她問努里怎麼回事,努里說他已經不需要吃藥了。安娜把藥瓶揀了出來,但由於藥瓶上的標籤是阿拉伯文,除了努里的名字以外,她什麼也看不懂。這個名字還是努里在芝加哥時教她認的。

努里還真的說到做到。他不讓安娜獨自出門,並且在家的時間也比以前多了,這讓安娜的日子很難熬。他一天要換好幾次衣服,還要安娜全都熨平,只要發現有一絲不平整,就會暴跳如雷。安娜猜度,努里這樣想方設法地羞辱與孤立自己,肯定比他在外面混還更耗費精力!就這樣,安娜在家簡直如在監獄!

一天早晨,拉蕾過來了。她現在出門時會穿一件披風——相當於外套,可裡面依舊穿著背心短褲。努里看到拉蕾就沉下了臉,不過安娜高興極了,因為拉蕾過來就意味著努里要出門。

「我不在的時候拉蕾會在這兒。」努里說著走到門口。

「我已經叮囑過她,讓她看好你。敢不聽她的話,有你好瞧的。」

努里走了後,拉蕾問安娜:「你對他做了什麼?我從沒見過他這樣。」

「我發誓不是我的問題,拉蕾;是他像對囚犯那樣對待我。」安娜說。

拉蕾把手插在後褲兜里:「我才不信!他為什麼要那樣?你騙人。」

安娜繃緊了下巴:難道努里已經把我變成了眾矢之的?她掂量了掂量,決定還是解釋一下,因為拉蕾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了。

「拉蕾,求你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什麼都沒做,我需要幫助,我現在很絕望!」

拉蕾愣住了:「努里告訴過我你會這麼說的。他說你會試圖說服我幫助你逃走。」她環顧四周,好像第一次看到他們家的房子,嘆了口氣說:「可我不怪你;這個國家簡直就是地獄,我自己也準備離開。」

「你怎麼可能出得去?不需要同意書嗎?」

「十八歲之前我必須得到爸爸的同意,可過了十八歲嘛……」拉蕾狡黠地一笑:「我生日快到了。」

「你打算去哪兒?怎麼過活?」

「我要去倫敦找沙欣。」

「可你媽媽……她會瘋的。」

拉蕾聳聳肩。

安娜的太陽穴一陣劇痛:憑什麼拉蕾可以走,我就不行?這不公平!沒人肯幫她,這個家庭,原先她十分珍視的這個家庭,儼然成了她的敵人。她從未感到如此孤單。

「我先上樓了。」安娜到二樓時停了一下,然後去了三樓。她打開通往屋頂的門,走到屋頂邊上,俯身看了看院子里的法國梧桐和伸向前方的小徑。只需縱身一躍,一切痛苦立即化為烏有。

安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電話鈴響了,顯然努里相信拉蕾不會讓安娜擅自用電話。拉蕾接了電話,安娜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不一會兒,拉蕾沖了上來,面色慘白,眼睛瞪得老大,顯得十分不安。

「怎麼了?」安娜問。

「媽媽打來的,我們得回去一趟,爸爸被抓走了!」

「我們……我們正在院子里喝茶,順便感受一下春天的早晨。」努里的母親蜷縮在沙發上,小聲啜泣著。安娜已經幾個月沒見帕爾文了。她的頭髮花白了許多,額前的皺紋更多更深,臉也更加瘦削。

「一輛汽車突然停在家門口,然後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我打開門,看到三個穿制服的男人。他們……他們拿槍對著我。」帕爾文痛苦地繃緊了臉。

「還……差點兒殺了我。」

「什麼顏色的制服?」安娜問道。

帕爾文沒理安娜,而是轉向拉蕾,攤開手說:「沒辦法,我只能讓他們進來。」

拉蕾指指安娜:「制服,媽媽。她問你他們是不是革命衛隊的人,他們的制服是深綠色的嗎?」

「對,哦,不是;兩個人穿綠色的,還有一個棕色的;我記不太清了。」帕爾文一直沒有看安娜。

拉蕾點點頭:「然後呢?」

「他們蓄著鬍子,一身臭味,很邋遢,要見你爸爸。我讓他們稍等一下,可他們不肯,說必須跟我一起進屋,還威脅我說,一旦我告訴你爸他們在這兒,就開槍打死我。」帕爾文說著打了個哆嗦。

「他們擔心爸爸會逃走。」

「他們說如果我不配合的話,就把我和你爸一起帶走。」帕爾文捂住臉,眼淚滾滾流下。

「我能怎麼辦呢?」

拉蕾將她摟了過來,可帕爾文掙脫了。

「他們……跟我進了門。你爸爸已經進屋了;他出來我才知道他為什麼進屋——手裡拿著一把刀。」

拉蕾倒抽一口氣,安娜則咽了咽口水。

「那幫人大聲問:『你就是彼尚·薩梅迪嗎?』你爸回問他們是誰。他們舉起槍對著你爸。我心想這下不好了,他們要槍斃你爸!我苦苦哀求他們不要這樣。『你反對伊斯蘭共和國,我們奉命來抓捕你,』他們呵斥道,『放下刀子!膽敢妄動一步,就是死路一條!』」

「天哪,然後爸爸怎麼辦的?」拉蕾問。

「他僵住了。那幫人端起了槍。」帕爾文又打了個哆嗦。

安娜想像了一下公公當時腦海中的激烈鬥爭,他肯定在尋思自己能不能對付這幾個人;雖然心裡清楚自己辦不到,但還是在想是否要拚死一搏。

「你爸最終還是放下了刀子。」帕爾文繼續說。

「他們當中的一個把刀撿起,別進了自己的腰帶里。真希望那刀能劃破他的腸子!」說著她朝地上啐了一口。

「然後他們銬起了你爸,拽了出去。那以後我就再沒見到他。」說完帕爾文又恢複了痛苦的神情,彷彿想起這事就讓她痛苦不堪。她又嗚咽起來,虛弱的身子顯得不堪一擊。

「爸爸被他們弄哪兒去了?」拉蕾問。

「誰知道!」帕爾文用沙啞的嗓音說道。她從廚房裡拿了一杯水,灌了一片葯下去。

「我們該怎麼辦?努里在哪兒?」她尖叫道。

「我們留了字條在家,」安娜說,「他一會兒就會到。」

帕爾文又沒理安娜。

「除了爸爸,他們還帶走什麼沒有?」拉蕾問。

「帶走你爸爸還不夠嗎?」帕爾文嘟囔道。

「我們被魔鬼盯上、受詛咒了。我就知道這事遲早會降臨到我們頭上。」她怒視著安娜。

拉蕾坐在帕爾文身邊,手指不停地相扣分開,分開再相扣。安娜想讓拉蕾抱著帕爾文,因為此時帕爾文需要安慰。可拉蕾就那麼坐著,安娜也不好再說什麼。可如果安娜自己去安撫婆婆的話,很可能會挨一巴掌。她們三人沉默了許久,各自想著心事,直到院子里傳來一聲「咣當」才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

帕爾文嚇得往後退去:「又怎麼了?」安娜和拉蕾對視了一眼。帕爾文跌坐在沙發上。

「我去。」拉蕾說。

「別。」帕爾文指指安娜,說:「讓她去。」

安娜心想:可不是,危險的事當然得我去!她穿過院子,走到大門前,看到三個穿制服的男人舉槍對著自己。他們也都留著鬍子,不過穿的是棕色制服。他們不是革命衛隊的人。可他們還是大聲呵斥著叫安娜開門。

「什麼事?」安娜用波斯語問。

「我們是烈士基金會的,現在命令你開門。」

安娜聽說過這個組織。這是霍梅尼在一年前成立的,旨在沒收沙阿家人及其親友的財產,藉此來幫助那些在沙阿統治下受苦受難的老百姓,算是個劫富濟貧的機構。安娜覺得這個組織本身並不壞,而且與她的正義感相符,她也從未被這個組織盯上過。可問題在於,沒收的財產是真的贈予了窮人,還是流向了個別人的口袋?然而不管事實真相如何,她現在別無選擇,只能開門。

這些人大步走進房裡,拉蕾和帕爾文蜷縮在沙發上。

「我們奉命來沒收這棟房子里的財產!你們全體待在這個房間里,叫你們出來才出來!」其中一人命令道。

「你們要怎樣?」安娜問。

「你們家和沙阿是一夥的,滿屋子都是不義之財。我們必須清理這棟房子,把你們竊取的財產還給那些應得的人。」

「天哪!他們也去了戈勒扎爾斯和赫馬提斯家,最後逼得他們離開了德黑蘭!」帕爾文拍著腦袋說。

「我們也得離開這個房子嗎?」安娜問。

「看情況。如果你們能懺悔自己的惡行,也許我們可以通融通融讓你們留下。」

安娜嚇得太陽穴又一陣跳動,可她還是努力保持鎮靜。她看到拉蕾面如死灰。帕爾文則垂著腦袋,不願看這些衛兵。安娜試圖安撫她們:「別擔心,他們不會傷害我們的。」她心裡默默祈禱著。

那些人上樓時,拉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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