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努里和安娜正在喝茶,電話響了。努里無論把電話藏在哪兒,都能像變戲法一樣馬上找出來。雖然安娜還沒從瑞士使館的經歷中緩過來,但她還是盡量表現得和平常一樣,以免引起努里的注意。努里去接電話時她坐著沒動,聽到努里的聲音變得尖厲起來時才抬起頭。

「你是誰?」努里對著聽筒吼道,「打到這兒來做什麼?」

安娜默默地把茶杯拿進廚房。電話肯定是瑞士使館的多伊奇打來的。安娜迫切地想知道他是否跟爸爸聯繫上了,想求努里讓自己接電話。

努里陰沉著臉:「她不想接電話,也不想聯繫她父母。」努里轉過身,瞪著安娜;安娜頓覺一陣彈雨射向自己。

「不行!還有,別再往這兒打電話了,不然我就舉報你們騷擾我妻子!」努里說完便猛地掛斷了電話。

安娜心裡一緊。

努里朝安娜走去:「瑞士使館領事部來的電話;為什麼會打到這兒來,安娜?你做了什麼?」

安娜怒火中燒,這次可沒法掩飾,太過分了!她想起了「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這句古話,於是問道:「我的護照呢?」

「你想幹什麼?想去哪兒?」

「你從沒告訴我伊朗不承認雙重國籍,連提都沒提!我們結婚後你就把我的護照上交了,還不告訴我,對不對?」

「上交了又怎樣?」

「你說我要成為穆斯林,我認了;我尊重你們的傳統習俗,但你從沒說過與此同時我會失去作為美國人的權利。」

「你本該清楚這點。」努里聳聳肩。

「你非但不聽話,而且還很愚蠢。」說這話時,安娜發現努里的神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當時你也不知道,對吧?」

努里逼近安娜,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在說什麼?我當然知道。」

不過努里的神態出賣了他。

「不,你不知道。是你爸爸乾的,對吧?他知道。這都是他一手操辦的,是他拿走了我的護照。」

努里還想爭辯,可安娜知道自己猜對了。她火冒三丈,正當她準備控訴努里的家人是怎樣表裡不一時,她忽然靈光一閃,摸了摸自己寬鬆的長褲。

「聽我說,努里。如果你讓我離開伊朗,我可以保證你顏面無損。你可以休了我,並對外人說是我的錯,告訴大家我不是個好妻子,你不再愛我了。只要讓我走,隨便你怎麼說都行。」

「你當然不是個好妻子,可離婚這事兒沒門!在伊朗,離婚是奇恥大辱。不過我會再娶個老婆。你也知道伊斯蘭教法允許多妻制。」他頓了頓,然後歪著頭,似乎在考慮這件事。

「對,我就是這麼打算的。到時你就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羅婭肯定願意嫁給我,或許我可以再娶個年輕姑娘。只要我願意,13歲的小丫頭我都能娶。」

安娜攥緊了拳頭,強壓住心中的怒火,真想給努里一拳,讓他清醒點!她正想反駁努里,忽然想起了什麼,剎那間明白了為什麼父親堅持要他們在美國結婚:萬一需要離婚而努里又不肯,那她可以回美國後再辦離婚手續。此刻,安娜才意識到自己多麼渴望離婚啊!同時由衷地感謝父親的先見之明。安娜冷靜下來,決定不上努里的鉤。

「也許你確實應該再娶一個。那時你就不會在意我了,就會讓我回去了。」

努里瞪了安娜一眼:「只要我還活著,你就休想!」

安娜也怒視著努里:你才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呢。

「實際上,」努里絲毫沒有察覺安娜的異樣,接著說,「既然我沒法再放心你一個人出門……」他走到大門口,砰地一下關上門並反鎖上,「……從現在開始,不許你單獨出門,要出門必須有人陪同:要麼是我,要麼是經我同意的人。」

安娜驚得張大了嘴!「你不會那麼絕情吧!」

「大家都知道,美國人可會騙人了,一點也不可靠!」

「你當初在那兒的時候可不這麼想。」

「我那時被你迷惑了,不過現在我非常清醒。你定會遭到懲罰,也許到那時你就會學乖了。」

努里打電話給父母,讓拉蕾過來。安娜哭著跑上樓,把自己鎖在房裡。半個小時後,她聽到門口響起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來人是努里的父親,不是拉蕾。安娜聽到他和努里激烈地爭辯著。過了一會兒,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家裡頓時鴉雀無聲;這還是幾天來頭一次這麼安靜。

安娜沒出卧室。儘管她之前常去公婆家,但因為知道了公公把自己的護照上交一事,所以也不想見他;就因為這事,也不再信任他了。然而,她現在無所適從,只想儘快離開伊朗。

不過隨即就聽到了上樓的腳步聲,接著是輕輕的敲門聲。

「安娜,我是彼尚;我們能談談嗎?」

安娜思忖道:他為什麼自稱彼尚,而非爸爸?努里剛和他吵過架,不過奪門而出的是努里。安娜將門開了一條縫。

彼尚看到安娜時,抿緊了嘴,顯得很尷尬:「你能下樓嗎?我們煮點茶喝。」

安娜有些吃驚,不過這還在情理之中。她一向很尊重公公,也覺得公公關愛自己。她能想像到自己現在眼睛紅腫、淚漬斑斑、臉色慘白的樣子,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等她洗好臉下來後,公公已經準備好了茶碟、糖碗和茶杯,正在燒水;他手邊放著一個手繪的茶壺,這是努里和安娜收到的一件結婚禮物。

努里的父親一邊舀了一勺糖到茶杯里,一邊說:「安娜,看到你的生活變成這樣,我很難過。」

安娜沒說話。她得小心些,因為她不知道公公究竟什麼意思。

「這個國家正在走向毀滅,很難想像還有什麼能留下。」努里的父親好像沒指望安娜回應,自顧自地說道。

「包括我的婚姻。」安娜說。

努里的父親轉過身,背靠著吧台 說:「關於努里,有件事你得知道,也許你已經知道了。我們把孩子養大,嗯,就像你們美國人說的,我們把他們慣壞了,可這就是我們的文化,我們把他們當成掌心裡的寶。努里是被寵大的,就像國王養的那隻孔雀一樣,他曾經是個好孩子,驕傲、自信、英俊,無所畏懼。」

「我知道。」安娜差點笑了。她想起以前的努里,那個讓她飄飄然的、在芝加哥讀詩給她聽的、和她溫存的努里。她想起他曾是那麼完美、那麼充滿男性魅力、那麼多愁善感和那麼可靠。想當初,自己剛來伊朗成為努里的新娘時多麼開心啊!

「就像孔雀一樣,他心高氣傲,美麗而自負。」努里的父親說著停了一下。

「可其實呢他事事依賴他人——通常是依賴我們,他沒有主心骨。如果身邊的世界垮塌了,就像現在一樣,他就會無所適從。這也是我們家現在的遭遇。我們雖然都在努力抵禦,但也都很盲目。」

安娜咽了下口水。其實她內心深處從一開始就知道努里是這樣的人。在芝加哥時,努里搬進了她的公寓,是她照顧著努里。是她鼓勵努里寫論文、去和別的伊朗學生交往、去參加政治活動的。努里很依賴她。

「努里當時就想去一所很好的美國學校學習,然後回國當一名工程師,成為特權精英階層的年輕商人。」

彼尚說的沒錯。他們回到伊朗後,努里就轉而依賴父親了;父親會為他找工作,買房子,排憂解難。

「可後來,革命爆發了,一切都變得混亂起來。現在新秩序建立了,形成了新的精英階層。努里的夢想破滅了,他不知該怎麼排解自己的憤懣,所以便發泄在了你身上。他這麼做當然大錯特錯,可也不是沒法理解。」

安娜反覆琢磨著這些話。公公說的沒錯。革命開始後,哈桑就成了努里的主心骨。努里費盡心力尋找自己的立足之地,扮演別人為他設定的角色。

「當然,這是我的錯。」彼尚說。

「帕爾文和我應該把他教育成成熟自信、責任感很強的人。」

安娜皺起眉頭,問道:「講這些幹什麼?」

「因為我想讓你知道努里並不是壞人,他只是很不成熟,很恐慌。而你比較有主見。我始終認為你是他最好的選擇。你能等他熬過這一陣嗎?我知道這很難,也知道你倆一度很幸福。我也相信,這一切……」彼尚揮揮手,「只是暫時的。這場鬧劇……會結束的。」

安娜湊過去在彼尚臉上輕輕一吻:「您真是個好父親!」

彼尚握住安娜的手——似乎快要哭了。

「我有個問題。」

彼尚眨眨眼。

「是你沒收了我的護照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麼沒告訴我?」

「你不知道?」彼尚關切地問道;神情中看不出有任何虛偽。

「我以為努里告訴你了。婚禮前我就告訴過他了。伊朗的法律規定非伊朗籍的妻子需要上交護照。」

「沒人告訴我。我一直以為我的護照放在樓上的保險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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