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兩周後一個寒冷的夜晚,安娜正在做飯,努里回來了;只見他鼻涕直流,雙頰通紅,手裡拎著一個紮起來的帆布袋。安娜不禁想起自己小時候因天冷而皸裂的嘴唇和癢痛難忍的手指,想起終於到家時被溫暖包裹時的情景。

「我餓了。」努里的吼聲打斷了她的回憶。

「晚飯再過幾分鐘就好。」她正在做伊朗式燉肉,主料是碎豌豆和牛肉,佐以洋蔥、土豆、番茄醬和酸橙汁。

「怎麼還沒做好?一整天都做不成一頓飯!」

「就十分鐘。袋子里裝的什麼?」

努里一聲不吭地轉身上了三樓。

安娜不常上三樓,那裡除了一個櫥櫃和一扇通往樓頂的小門之外,別無他物。她聽到櫥櫃門打開的吱呀聲,接著是一兩下撲通聲。安娜尋思著努里用那櫥櫃做什麼,或許電話就藏在那裡吧;等他不在家的時候,我上去瞧瞧。接著努里下樓走到起居室,打開電視。安娜給肉湯放完佐料,盛進飯碗里端上桌。

「好了。」

努里走到桌旁,瞥了一眼飯菜,然後又瞅了她一眼;叉起雙臂:「你怎麼穿著牛仔褲?」

安娜聳聳肩說:「在自己家裡,穿什麼都行,對吧?」

努里的臉色更加陰沉,不過還是坐了下來。安娜坐在餐桌另一端。如今這些日子,晚餐少有順心的時候,她也沒什麼胃口,經常是等努里吃完了,再隨便吃一點。努里折了一截西洋參,放到盤子里,再舀了些肉湯倒進盤子,把麵包往肉湯里蘸了一蘸,塞進嘴裡。

嚼著嚼著,努里忽然停下,把飯菜吐回盤子里:「不對頭!」

「怎麼了?」

「這飯我吃不下去,跟土一個爛味!怎麼做的飯?」

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端起碗,撇了一勺湯倒進盤子,嘗了一口:「沒問題呀。」

「不對,有東西變質了;這味道跟以前不一樣!」

「你說這個啊,家裡沒藏紅花了,我多加了些薑黃,所以偏印度風味,或許你嘗到的就是這個味。」藏紅花差不多算是波斯料理中最常見的調料。

努里的臉色並未因此而緩和下來:「我幹嗎要吃印度風味的東西?那個國家滿是驕傲自大、骯髒無比、缺乏教養的異教徒!你是在耍我。」

安娜看著他,一語未發。

「連飯都不會做了,簡直是廢物!」

安娜再也忍不住了,她站起身,一把將飯碗扔到地上。碗筷摔碎在地,湯也隨之灑了出來;那「嘩啦」一聲在安娜聽來無比清脆悅耳。

努里驚得睜大了雙眼,他猛地跳起來:「你這是在做什麼?你個瘋婆娘,你的靈魂被惡魔吃了吧!」

安娜雙手叉腰:「夠了,努里!收手吧!別再鬧了。」

努里逼近她:「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快給我打掃乾淨!」

安娜紋絲不動;努里抬起手,似乎要給她一巴掌;可安娜還沒等他出手就閃電一般衝到樓上的卧室並鎖上了門。

當晚努里沒有回家。清理那一地的狼藉時,安娜強迫自己別放在心上。她甚至還眯了幾個小時;到了第二天早晨,就已下定決心。她四處搜尋護照;好幾個月都沒想這東西了,因為平時並不需要。護照本來應該放在嵌入卧室牆壁的保險箱里,她知道密碼。可打開後才發現沒有。安娜心裡一陣驚慌:護照不僅僅是她的身份證明那麼簡單,而是她這個人存在於世界上的正式憑證,沒了它,就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她翻了翻梳妝台和衣櫃,仍然不見護照的蹤影。

難道努里把它放進三樓的壁櫥里了?時不時聽到努里開開關關那個壁櫥。安娜爬上三樓,打開壁櫥門;裡邊只有些亞麻布等物品,沒有護照,也不見電話。如果他沒往裡放東西的話,為何總開壁櫥呢?安娜皺了皺眉,一時也想不明白。她又下樓到廚房、書櫃後面和壁櫥里都搜了個遍,依然一無所獲。到底在哪兒呢?是不是努里另外做了手腳啊?

安娜在起居室里踱來踱去,胃裡翻江倒海,呼吸急促,難道自己病了?現在該怎麼辦?接著,她忽然停下腳步。一定有辦法的,丟護照的人多的是,不能就此消沉,肯定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想著想著,她由原先的恐懼變成了惱怒,那是對努里,也是對自己、對自己孤立無援的惱怒——這以前不過是在浪費時間罷了。

她披上罩袍,拿著錢包,跑出家門,到了街角處,招了輛計程車去瑞士大使館——由於美國與伊朗的外交關係已斷,在伊美國人的一切事物已交由該使館負責。一路上,她越想越生氣。這一次,她沒有忍,而是任由怒火燃燒——怒氣燃燒總比精神崩潰好得多!太陽穴的抽搐反而令她心安起來,怒火反而令她思緒明朗,堅定了她的決心,引導著她採取行動!

沒想到去德黑蘭北部使館的那段路並不長,離薩梅迪家也不遠。使館大樓氣勢恢宏,前面有極具現代風格的幾根柱子,與白宮略有相似之處,但和德黑蘭的大多數高檔建築一樣,它的周圍也豎著幾堵高牆。寒冬漸逝,雪白的牆壁反射著耀眼的陽光。

走近才發現使館的「涉外事務」部門在幾個街區之外的另一棟樓里,於是她走向那棟與恢宏的使館樓極不相稱的混凝土小樓。門口有柵欄圍著,一個身穿德黑蘭警察制服的男子守著大門。她按了一下牆上的電子門鈴,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問她有何貴幹。

「我想找個人,幫我回美國。」

門開了,安娜趕緊進去了。一陣粗略的搜身之後,一男子用口音極重的英語問她要護照。

「我……沒帶上。」

男子皺了皺眉,打量了她一番,接著顯然是認為她沒什麼問題,就帶她沿走廊到了一間小辦公室門前。他敲敲門,走了進去。安娜在走廊里等著,屋裡有人說話,聲音很低。過了一會兒,那人招手讓她進去,然後關上門出去了。

一個男子坐在毫無特色可言的辦公桌後;他面色蠟黃,頭髮稀疏,大腹便便,戴一副金屬邊框眼鏡,似乎因工作繁重而心事重重,急需休假調養。

他清了清喉嚨:「早上好。我是彼得·多伊奇。請問您有什麼事嗎?」他的口音也十分濃重,不過安娜聽出來那是瑞士腔。

「早上好,多伊奇先生。我是美國人。我在伊朗待了一年左右,現在想回國,越快越好。」

「你是嫁了伊朗人嗎?」

她點點頭。

「有孩子嗎?」

「沒有。」

「知道了。」他又輕咳一聲,「沒就好,有了就麻煩啦。可即便如此,我也幫不了太大的忙。」

安娜叉起雙臂。這人語氣很乾脆,幾乎算得上機械,彷彿這話已經說了上百遍。

「可我還是美國人啊。」

「沒錯,在美國政府看來,你是美國人,可伊朗政府並不這麼認為。」

「這話什麼意思?」

「你從結婚那一刻起就變成伊朗公民了。」

「不對,我有雙重國籍。我……我的美國護照還在。」

多伊奇摘下眼鏡,打開桌子抽屜,抽出一條手絹,擦拭著鏡片,然後將眼鏡戴回,說:「伊朗政府不承認雙重國籍。與伊朗人成婚的美國人都被看作是伊朗人。你從結婚那一刻起就變成伊朗人了。只要你身在伊朗,就會被當成伊朗公民對待。」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意味著根據伊朗法律——儘管你仍然擁有美國國籍——你必須憑伊朗護照出入伊朗。」

「可我沒有伊朗護照啊。」

「那你可得弄一個了。」他停頓了一下,「你是在這裡結婚的嗎?」

「這裡一次,美國一次。」

「如果你是在伊朗結的婚,那麼成婚之時,伊朗官方就會沒收你的美國護照。你丈夫沒告訴你嗎?」

安娜沉默了片刻,一時沒反應過來:「他一定是忘了告訴我。」

多伊奇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當然啦,你知道,女人必須經過其丈夫的同意才能離開這兒。」

「如果丈夫不同意呢?」

「對不起,恕我愛莫能助。」他攤開雙手說。

安娜只覺一陣眩暈,彷彿掉進了絕望的深淵:「一句對不起哪行?請你務必要幫我。」

「我說過了,法律無情。再加上當前美伊處於斷交狀態,我們所能提供的幫助實在有限。」

「可這……這太讓人無法接受了。我必須離開這裡,一周都待不下去了。」

多伊奇再次十指交叉,疲乏的面容說明這種話也不是頭一次聽到了。

安娜不肯就此氣餒:「那我母親能幫忙嗎?她在巴黎。肯定可以讓我去探親吧。」

「還是那句話,只要有你丈夫的書面許可,你想去哪裡都行。」

安娜飛快地眨眨眼:「換做是你,你會怎麼做?」

「女士,恕我不能給您建議。我只能告訴你,除非你們離婚,或者你丈夫死亡,你才有機會拒絕承認你的伊朗身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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