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努里一頭埋進爸爸懷裡。爸爸的雙眼蓄滿了淚水,肯定看到了自己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不過他現在如釋重負,終於可以回家了!爸爸伸出胳膊攬住他的腰,兩人一起下樓走出了那棟建築。

出了大門,努里發現自己身處德黑蘭市中心。大街上行人與車輛熙熙攘攘,夕陽斜照,暮色降臨——他頓時大驚:剛剛過去的這暗無天日的漫漫長夜居然還不到8個小時!而外面,彷彿一切如常,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上車之前,他轉過身,想看著那棟囚禁過他的究竟是什麼建築;儘管左眼腫得幾乎睜不開,卻還是瞥到了。他再一次驚訝不已:那是一棟十分普通的五層辦公樓,窗戶都被遮住了;話說回來,德黑蘭的窗戶大多都是被遮住的,為的是遮擋陽光。可誰都不會想到裡邊竟會發生那樣黑暗的事情!這棟大樓一直都被用來做這種事情嗎?還是新政府把它改造成了臨時拷問所?

爸爸扶著他走到車旁,但司機沒來。他小心翼翼地把努里扶到前座,儘管動作十分輕緩,努里還是痛得扭成一團。爸爸急忙道歉,然後坐到駕駛座上,啟動了引擎。剛一上路,他就看向努里。

「想說說這事嗎?」

努里搖搖頭:「怎麼找到我的?」

爸爸猶豫了一下:「這不重要。感謝真主讓我找到你。」

「花了多少錢?」

爸爸沒吭聲——肯定花了不少!

「安娜還好吧?」

「你剛被抓走,她就打電話過來了。她在家待著。」

「是誰陷害我的,你知道嗎?」

爸爸愁眉苦臉地搖搖頭:「你知道嗎?」

努里緊緊地抿著雙唇。

「就是不知道。」

兩人都沒再說話。接著,爸爸皺了皺眉,臉上的皮膚更顯鬆弛,前額上的皺紋比以往更深。

「努里,這次能救你出來,真是謝天謝地!但是以後,恐怕我再也無能為力了。我動用了一切關係,如今那些掌權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風光了。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還是……」

「爸爸,我什麼都沒做過,」努里打斷他的話,「我沒參加過騷亂,也不是賣國賊,唯一做過的就是參加了反對沙阿的示威。」

「在哪裡?什麼時候?」

「在芝加哥,我們回國之前。」努里給爸爸講了戴利廣場的那次活動。

爸爸嗤之以鼻:「可那也不應該引來革命衛隊……」他的聲音漸趨微弱。

「你妻子呢?」

你妻子?爸爸通常叫她安娜。

「她也什麼都沒做呀。」

爸爸摸了摸自己的胡茬。他該刮鬍子了——我不也一樣嘛,努里心想。

「努里,我覺得你和安娜還是離開伊朗為好。」

「離開?我們怎麼能離開?」

爸爸指了指大街。

「剛開始我以為這一切不過是一時興起,我以為革命……狂熱……會逐漸消退,明事理、有能力的人會重新掌權。」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可現在我不敢肯定了。你媽媽……」爸爸嘆氣道,「哎,不管她了。國家正分崩離析,我保護不了你。能走就趕緊走吧。」

儘管渾身傷口作痛,努里內心卻十分清楚,說出這些話,爸爸一定承受著莫大的痛苦。爸爸向來神通廣大,什麼問題都不在話下,此刻居然在兒子面前承認自己不再能保護家人,這肯定是他最大的恥辱。在這樣一個死要面子的文化中,這的確是一個男人最大的失敗。更令人心煩的是,這意味著努里今後只能自力更生,再也不能活在父親的庇護之下了。

「兒子,我只提一個要求。無論你做什麼,或到哪裡去,都不要給咱們家丟臉。」

努里感到一陣恐慌,爸爸的話很像是永別之言。

「可我不想走。」

爸爸凄然一笑:「波斯永遠是你的家。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幸好你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他盯著擋風玻璃,臉上憂思重重,彷彿在審視炸彈或自然災害所造成的破壞。

「還有你妻子……唉……總之,你們誰留下都不好。」

「可我需要你——不!是你需要我,我是你兒子呀!」

「嗯,沒錯,可他們照樣逮捕了你,跟媽媽的朋友沒一點區別。下一次他們說不定會殺了你!一定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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