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那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八月天,一大早天氣就十分炎熱。

努里和安娜喝著茶,吃著水果,計畫著這天怎麼過。努里要去一趟辦公室,預計下午三點前能趕回來。安娜就待在家裡,等努里回來後一起去他父母家吃晚飯。

努里上樓沖了個澡。他喜歡把水開得很大,他總是把噴出的水想像成嘩嘩的瀑布。可正當他往自己胸脯上抹肥皂的時候,一個穿著制服的蓄鬚男子衝進了衛生間,猛地拽開了浴簾。

努里不覺驚叫一聲。

「你是努里·薩梅迪?」來人用波斯語大喊道。

努里趕緊用手捂住私處。水不停地從他的身上流下。他飛快地眨眨眼,問:「你是誰?來這兒幹嗎?」

這人沒理他,而是把水龍頭關上,用命令的口吻說:「出來,穿上衣服。」

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勇氣,努里站著沒動,說:「出去,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你以為我們是誰?」這人輕蔑地一笑,拔出搶來對著努里,「照我說的做!」

努里這才慢慢在腰間裹上一條毛巾,走出衛生間。走廊里站著另一名蓄鬚的持槍警衛。

「你是誰?」努里厲聲問道。

那人沒理他。努里又問了一遍,然後說:「你們無權這麼做。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一人對著努里的臉就是一拳。努里感到鼻子和嘴巴一陣劇痛,朝後打了個趔趄,毛巾掉在了地上;他連忙捂住臉,感到一陣眩暈,喉嚨里湧出一股血腥味,接著摔倒在地,蜷起身子,恍惚中聽到了安娜的尖叫,不過那聲音聽起來像從遠處傳來的。

疼痛中,他聽到一人說:「把他的衣服找來。」另一人不樂意地咕噥了一聲。

「快說你衣服在哪兒,」一人朝努里吼道,「除非你想就這麼光著出去。」

「在衣櫃里。」努里沙啞地說。他仍舊蜷在地上。不一會兒,他們扔給他一件襯衫和一條褲子。

「快穿上。」

努里打了個滾,坐了起來,忽然覺得胃裡一陣噁心,他極力忍住,但手在發抖,肚子里一陣絞痛:「我妻子……在哪兒?」

「她很好。」

努里渾身又痛又麻,不過他還是穿好衣服,踉踉蹌蹌下了樓。安娜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名身穿制服的人拿槍對著她。她攥著拳頭,面如死灰,極為恐懼,扭曲得變了形。

「打電話給爸爸。」努里說。

安娜點點頭。其中一名警衛拿出一塊蒙眼布蓋在努裡頭上。

「這是做什麼?」努里大喊道。

「把它拿走。我不是小偷。」

警衛將他往牆上撞去;努里摔倒在地。

安娜叫了起來。

「裝吧,」領頭的警衛嘲弄道,「他根本就沒受傷。」然後他朝努里大叫道:「給我起來!」

努里勉強站起來,晃晃悠悠朝前走了幾步,脖子似乎都快斷了。一名警衛抓住他的胳膊。

「把他帶走。」

「你們要把他帶到哪兒去?」安娜問。可沒人理睬。

「求求你們了,告訴我吧,他要去哪兒?」

隨後只聽得「砰」的一聲!

車子開了很久很久。

努里被蒙住了眼睛,只能靠聲音和氣味來辨別方位。車窗是開著的,外面傳來陣陣汽車喇叭聲和引擎聲、憤怒的司機不停的嚷嚷聲。努里意識到自己還在德黑蘭。車裡沒有空調,空氣中散發著陣陣汗臭,還夾雜著瀝青和汽油的氣味。他無法判斷自己身在何處,車子每一次轉彎都讓他感到反胃。幾次急轉彎後,他開始作嘔,酸水直往上泛。

「我……要吐了。」努里結結巴巴地說。

「你最好忍住!」一人惡狠狠地說道。

可實在忍不住!努里吐得滿后座都是。車裡頓時瀰漫著一股惡臭。

「哎呀!」一人大喊道。

「這狗雜種吐了!」

緊接著是一陣沉默。然後有人說:「讓他見識見識破壞伊斯蘭共和國財產的叛徒會有怎樣的下場。」

又是迎面一拳。努里大叫一聲,撞向車門。他頭暈目眩,耳邊響起一陣嗡嗡聲。他咽了口氣。令他哭笑不得的是,這陣劇痛讓他暫時忘了反胃的感覺。

那幫人互相嘀咕著,但沒說什麼實質性的話。努里早已大汗淋漓,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此刻只想向那幫人求饒;只要能放他走,他願意坦白一切。可他們到底想怎樣啊?

車終於停了。努里試圖回想他們開了多久,卻怎麼也想不出來。好在他依舊能聽見德黑蘭街上汽車的嘈雜聲,說明還在市區。要是在城西北的伊文監獄,外面就不會這麼吵鬧了。

那幫人把努里從車裡拖出來,朝前推去。努里朝向一旁打了個趔趄。一人抓住他背後的衣領,推著他向前。努里彎下腰,被勒得喘不過氣來,就這麼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來到一棟樓前,樓門吱嘎作響,他被拽著上了兩層台階。

那幫人停下來商量了一會兒,然後一人推著努里走進一條走廊,打開一扇門,把努里扔進一個房間里。裡面的溫度比外面至少高十度,空氣中瀰漫著酸腐的汗臭。努里被按到感覺像是板凳的一塊硬板上。他的腿被扣上了鐐銬,幾乎動彈不得。

腦袋靠在牆上,牆面似乎要涼快些。門「砰」地一下關上了,門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他覺得自己現在是一個人了,因為已聽不到任何聲響,也聞不到任何體味。他試圖靜下心來思考,可一想到自己的經歷,頭皮就陣陣發麻。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努里覺得嗓子冒火,嘴唇也乾裂難忍;口渴極了,可同時又很想上廁所。

要是我尿褲子了,那幫人會怎麼對我?安娜……面如死灰……她打電話給爸爸了嗎?爸爸會來嗎?會知道我在哪兒嗎?

終於,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來人不止一個。門開了。

「努里·薩梅迪?」問話人的聲音很尖細。雖然不是十分確定,但努里覺得這個聲音很陌生。

他抬起頭來:「誰在問話?」

然後他聽到那人慢慢走近,緊接著自己就被扇了一巴掌。努里縮回腦袋,臉頰火辣辣地疼。

「只准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那人命令道。

「聽到沒有?」

努里點點頭。

「我聽不見你說什麼。」

「是,先生。」

一人清了清嗓子,說:「努里·薩梅迪,有證據表明你背叛了革命和伊斯蘭教。」

努里剛想大叫「我沒有」,可他想起了被打的劇痛,於是拚命搖搖頭。

「那麼你是不承認啰?」

努里點點頭。

一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努里摔向一邊,腦袋開始抽搐;他勉強撐起身子,又感到一陣噁心。

「有證據表明你參與了伊朗人民『聖戰』組織。」

努里忍著痛,站了起來。人民「聖戰」組織是一個左派團體——這是在指控努里是伊共。

「我不是杜德黨。我在地鐵工程工作,我不是——」

「閉嘴!」一人用波斯語吼道。

「你只需要回答問題。」

「我們的情報機構可不這麼認為,」那個尖細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們有證據。」

「你們搞錯了。」努里繃緊身子,做好再次挨打的準備——可那一拳遲遲沒來,他反而緊張得渾身濕透了;汗水流過面龐,被蒙住的雙眼感到一陣刺痛。他眨了眨眼。

「你認罪的話,就不會再受苦了。可如果你還是這麼頑固,夠你受的。」

努里無可奈何;他已被折磨得筋疲力盡,也許應該認罪,可認什麼罪呢?

「你在魔鬼撒旦的國度待過。那是與伊斯蘭教公開作對的國家。不僅如此,你還娶了個撒旦老婆。」

看來他們知道安娜。難道他們一直在監視自己嗎?

那個嗓音尖細的人再次發話道:「你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你和你的家人都表明了。」一聽他們提到自己的家人,努里胃裡就一陣痙攣:爸爸媽媽不會也被抓了吧?

「你背棄了自己的祖國。」那人繼續說。

「你和異教徒、叛國者勾結。你有什麼理由讓我們相信你不是叛國者,不把你送上絞刑架?」

努里飛速地思考著。他們怎麼知道自己留過學?他在美國的時候伊朗還不是伊斯蘭共和國。當時還是沙阿的天下。還有那些反對沙阿的遊行。

遊行。

努里心中的疑團漸漸解開。就是那天在芝加哥戴利廣場的遊行,他和安娜還有馬蘇德等人都參加的那次遊行。開始他在頭上套了個紙袋,雖然人們提醒過要一直戴著,可他後來還是摘掉了。薩瓦克很可能拍了照。但他那時覺得無關緊要。

現在他明白了。薩瓦克這個組織已被解散,該組織的頭目不是被關起來就是已經死了。可如果革命衛隊的人中有原薩瓦克的人呢?萬一他們當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