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六月末,沙布爾·巴赫蒂亞爾在巴黎宣稱,伊朗現在處於無政府狀態,只剩下製造混亂的封建聯盟。巴赫蒂亞爾是伊朗革命前的最後一任首相,這是他六個月來首次露面。與此同時,北方庫爾德人猛烈的攻擊也引起了所謂「封建」政府的注意。兩周後,為了報復左派的示威,穆斯林激進分子襲擊了左派的大本營——德黑蘭大學的圖書館以及法學院。學校被迫停課。伊美協會與德黑蘭大學聯繫緊密,因此也不得不暫停活動。

因為不能上班了,安娜和努里一樣無所事事。他們離開了酷熱的德黑蘭,去了裏海之濱自家的消夏別墅。很多伊朗人都來這兒度假,沿海三省建滿了自住房和休閑場所。裏海海灣的地貌和氣候都與德黑蘭大不相同。這兒早晚溫差不大,蔬菜品種豐富,既有沙灘,也不缺淡水。不過努里告訴安娜,裏海是個誤稱,其實是個湖泊,但比美國五大湖中的任何一個都大,是世界第一大湖。

努里的家人要待在德黑蘭為開齋節做準備,於是只有努里和安娜二人到裏海避暑,同時也散散心。他們開著車一直繞到了裏海的東北面,穿過岩石遍布的厄爾布爾士山脈;公路兩旁包圍著陡峭的紅棕色小山,彷彿這是臨時開闢出來的,只要兩邊的山一合上,路就會消失。厄爾布爾士山脈的最高峰德馬峰孤傲而赫然地聳立在群山之中,比從德黑蘭眺望時更加險峻,更加難以捉摸。安娜說,這片多石的土地讓她想起了亞利桑那沙漠。

到達另一面草木茂盛的山麓時,地勢逐漸平緩起來。這邊更涼爽,空氣中夾雜著一絲魚腥味。隨著地勢的開闊,努里的心情也漸漸舒暢了起來。他搖下車窗,向遠處眺望。

「快到海邊了嗎?」安娜問道。

努里點點頭,徑直向城裡開去。巴博勒薩爾曾是裏海最南端一個重要的港口城市,現在成了旅遊勝地。努里開車沿著巴博爾河行進,河面波光粼粼,一艘艘小船飄蕩其間。他們在入海口停下,凝望著沙灘。來這兒游泳的人比以前少了,而且基本都是青少年男子。

「這兒讓我想起了切薩皮克灣。」

「切薩皮克灣在東海岸?」

「就在馬里蘭海岸不遠處。一直從特拉華延伸到弗吉尼亞。我爸爸以前每個夏天都會帶我去那兒吃螃蟹。可我一直都沒學會怎麼剝殼。」安娜怔怔地說。

「你想家了?」

「有時候會。」安娜的嘴唇顫抖起來。

努里看著安娜。安娜似乎想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兩人默默地上了車,最後來到城市西面距離海灘一英里處的一片住宅區。這一帶的路都是新鋪的,兩側稀稀拉拉地種著奇形怪狀的樹木,這些樹看上去多年前就停止生長了,彷彿在與風雨的長年鬥爭中早已筋疲力盡。大多數房子都是平房,努里繞了一圈後,把車停在一幢二層小樓前。

「到了。」

努里把行李從車裡拿了出來。安娜下了車,雙手叉腰:「好氣派的一棟房子!」

努里聽出安娜的語氣中帶著嘲諷,他看著安娜,想知道她對這房子究竟有什麼看法。這房子沒有他父親在德黑蘭的別墅那麼大,但要大於他倆在謝米蘭的住所:有三個卧室,很大的客廳和餐廳,後院是一塊坡地,通向一片私人沙灘。沙灘邊有一個碼頭,是薩梅迪家和鄰居家共用的。

走進屋去,裡面設施齊全,廚房極具現代感,有洗衣機、烘乾機,甚至還有台電視。安娜站在廚房裡,環顧了一圈,才說:「我有時會忘了你家很有錢。」

努里拿不準安娜這話什麼意思,他說:「這有什麼關係嗎?對你和我的感情而言?」

安娜飛快地掃了努里一眼。努里從未見過她那樣的表情。那是一種十分平靜的表情,甚至可以說是超然的,不帶絲毫情感,彷彿努里是顯微鏡下的樣本——不過這個表情轉瞬即逝。安娜隨後甜甜地一笑:「當然沒有。不過這讓我意識到嫁給你我冒了多大的險。」

「什麼叫『冒了多大的險』?」努里反問道。

「你爸爸又不是很窮。」

努里拿起他們的行李走上樓梯。

「上來,我帶你看看我們的卧室。」他轉過身,看到安娜正站在大落地窗前看海。

「嗯?」

安娜回過頭,似乎對眼前的風景戀戀不捨。

「是你說要好好享受二人世界的。那……」努里壞笑道,「就讓我們身體力行吧。」

儘管巴博勒薩爾比德黑蘭悠閑得多,可革命的觸鬚還是延伸到了這兒。努里了解到公共海灘已被隔離,所以游泳的人少了許多。女人禁止進入公共水域游泳,因為泳衣是對伊斯蘭教的冒犯。於是努里和安娜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家的海灘享受日光浴、下水游泳,還開了一回自家的汽艇。安娜不讓努里開電視,所以他們晚上不是看書就是玩牌,不久還去了一趟森薩干國家公園,在茂密的森林裡走了走。

到了第四天,努里開始焦躁不安;雖然對回到從前的生活不抱幻想,但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麼,但又說不清那到底是什麼,就是想回德黑蘭看看。安娜不想回去,可努里這次很堅決。為了安慰安娜,努里選擇了繞遠路回去。他們沿著海灣,穿過伊朗最美的公路之一恰盧斯路,最後才南下回家。蜿蜒曲折的恰盧斯路和他們來時走的路一樣被厄爾布爾士山脈所包圍。靠近裏海一側的山坡鬱鬱蔥蔥,在陽光下更是顯得青翠欲滴。不過,快到德黑蘭時,周圍的山坡又回到了那棕黃而光禿禿的老樣子。

努里決定先去趟父母家,把度假別墅的鑰匙還給他們。車開著開著,安娜忽然指著路邊說:「慢點。」

「怎麼了?」

「那是什麼?這可是我看到的第三個了!」

努里放慢了車速。安娜指了指擺放在路邊報刊亭邊的一個架子上的藍色盒子。盒子兩側掛著黃色的飾物。努里靠邊停下車,仔細觀察著。黃色的飾物原來是捧著盒子的一雙假手。盒子上寫著潦草的波斯文。

「我知道了,」努里說。

「是募捐箱。」

「募捐箱?做什麼的?」

努力聳聳肩:「可能是政府想發動大家捐錢給窮人吧。」

「是嗎?」安娜尖刻地說。

「你以為這錢最終會到哪兒?」

「這有什麼關係嗎?」

「應該沒有吧。」努里再次啟動車時,安娜嘆了口氣,又說,「看,海報沒了。」

努里過去。不久前還貼滿了電影海報的一面牆現在全都印滿了霍梅尼和其他阿訇 的像。

安娜剛想問什麼,努里卻把臉轉了過去。

剛到父母家,努里就後悔回來太早了。僅僅四天時間,氣氛已大不相同。一向衣著考究注重儀錶的父親,如今卻穿著皺巴巴的卡其褲,襯衣的下擺也翹了出來;頭髮花白了許多。僅僅四天,他就蒼老了許多。

他坐在電視前飛速地調著台。這無濟於事,因為每個台都在播那些被處決的所謂「叛國者」的照片。努里想讓父親把電視關了,可一看到他充滿擔憂與絕望的雙眸時,不禁猶豫起來——從未見過父親這樣的眼神!

更令人吃驚的是母親:儘管已是晌午時分,卻還裹著浴袍;頭髮凌亂,膚色蒼白,不斷地在家裡誠惶誠恐地走來走去,完全無法安坐下來。努里注意到咖啡桌上放著一瓶葯;不覺雙眉緊蹙,朝拉蕾揮了揮手。拉蕾飛快地擺擺頭,示意努里不要再問——拉蕾似乎是家中唯一沒有變化的人。

努里打起精神問候了父母,試圖活躍一下氣氛。要是以前,他們會給努里一個熱情洋溢的擁抱,可今天只是點了點頭。努里站在那兒,渾身不自在。終於,母親衝到電視機前,啪的按下開關,然後轉過身綳著嗓子對父親尖叫道:「圖像!總是這些圖像!我實在受不了啦,彼尚!」

父親站起來,將母親摟在懷裡;母親的淚水奪眶而出。

努里緊張地一顫:「怎麼了,爸,媽?怎麼啦?」

「我跟你說——」拉蕾剛一開口,努里的父親就朝她搖了搖指頭,讓她不要再說下去。

然後他說道,語氣非常嚴肅:「我來說,拉蕾。」

努里只有兩次聽到過父親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一次是在他拿到駕照後的一周就出了事故,還有一次是他的歷史考試差點沒及格。

「尤素福,就是你米娜阿姨的丈夫,被抓了。」努里的父親說。

努里大驚,頓感雙腳被澆注在了混凝土裡,甚至忘記了安娜就在身旁!

米娜並非帕爾文的親姊妹,只是因為她和羅婭的母親都與帕爾文十分要好,所以努里兄妹才稱呼她「阿姨」。

「什麼罪名?」安娜輕聲問道。

「說他是反革命。」

「他到底做了什麼?」

努里的父親攤開手,無奈地說:「什麼也沒做。他經營連鎖影院,有時會放些帶字幕的好萊塢電影。上周,那些人燒毀了他的一家影院。不過他們顯然覺得還不過癮,所以幾天前他在家中——就是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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