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恐怖!」到家後拉蕾朝媽媽抱怨道。
「我們又沒有違規停車,可他們還是給我開了一張25托曼 的罰單!」
拉蕾似乎已經徹底從先前的恐慌中緩了過來。安娜則不然。在公園裡有那麼幾分鐘,她覺得可能再也回不來了。這小姑子顯然被寵壞了,可自己並不傻:她很清楚,在那種情況下,必須息事寧人,不能引火燒身。她剛尋思著要不要跟家人談談這事,哪怕是隨口一提也行;可一看到努里母親的臉色,覺得還是不提為好。
在這個家裡,安娜對婆婆帕爾文最是小心翼翼。婆婆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總是面帶微笑,提出的問題也永遠不會讓人尷尬。可安娜覺得她和自己至少隔著一個時代。帕爾文出生於一個虔誠的穆斯林家庭,從小受的教育就是女人應該找個好人家,相夫教子,嚴守伊斯蘭傳統。
當然,安娜並不認為這有何不妥,但是讓自己的處境有些尷尬。婆婆為這個家盡職盡責,比如在籌備自己和努里的婚禮時,她給所有該請的人一個不落地發了請帖,還花了大把時間安排座位和菜品。帕爾文最看重的是自己家庭的社會地位,而且極好面子。帕爾文不明白為什麼安娜不在乎這些。她有時甚至覺得安娜說的話不可思議。
自革命爆發以來,帕爾文變了不少。頭上多了幾縷銀絲。雖然她依舊打扮得優雅得體,卻沒有以前那麼講究,不僅不再精挑細選配飾,而且總是一臉愁雲,彷彿一艘脫錨的航船在隨波逐流。拉蕾向她抱怨那兩個革命衛隊的人時,帕爾文雙唇緊閉,目光從拉蕾掃向安娜。
「你停車有沒有超時,肯定嗎?」帕爾文問道。
「肯定沒有,媽媽。他們罰我就是因為我開的是賓士。就是那樣。那條街上的其他車都沒開罰單,就是故意針對我的。」
這下他們知道我們的車牌號了,安娜心想。不過她沒說出口。
拉蕾站起來,叉起胳膊:「簡直受夠了!我要出國!」
帕爾文朝前傾了傾身子,一臉驚愕。
「你說什麼,拉蕾?你不能離開家人,你還沒到18歲呢。」伊朗規定女性18歲成年。
拉蕾翻了翻白眼,說道:「只要爸爸同意,我就能走。」她又對安娜說:「你和努里也應該離開。」
拉蕾的母親緊扣著雙手:「這不是你的本意,拉蕾。你只是太緊張了。」
「我當然緊張,媽媽。」拉蕾皺起眉頭,丟下帕爾文和安娜,自顧自跑上樓去。
帕爾文站起來,看上去又急又惱。
「我去沏茶。」
安娜強作笑容道:「我幫您吧。」可帕爾文搖了搖頭,去了廚房。
安娜獨自一人待在客廳里,回想著拉蕾的話。雖然伊朗的局勢已在不斷惡化,可這兒已經成了自己的家,努里和他的家人是自己的後盾,情況肯定會好轉的;畢竟,這只是革命的頭一波;回顧歷史,改革之初往往會矯枉過正,過了這個階段,時間就會撫平人們的狂躁。
安娜拿起沙發上的報紙。不斷有人被處決,頭版印滿了死者的頭像。儘管這是份波斯文報紙,可安娜能看出這些人被指控犯了叛國罪。她懷疑對這些人的指控純屬捏造。就在她翻閱報紙,等著帕爾文上茶時,門鈴響了。
「我去開門。」她站起來說。
安娜打開門,吃了一驚。門外站著一個穿罩袍的女人。此人除了臉之外,從頭到腳都裹得嚴嚴實實。即便如此,安娜還是覺得很眼熟。當她終於認出這是誰時,不禁倒抽一口冷氣:「羅婭?是你嗎?」
羅婭笑了,安娜也咧了咧嘴。先是哈桑,現在又是羅婭,安娜定了定神,剋制住自己的詫異:「請進。我們正要喝茶,你也來一杯吧?」
「好啊。」羅婭說著走進屋裡。羅婭是不是要去試鏡才穿成這樣的?安娜不禁納悶。
「媽媽!拉蕾!羅婭來了。」安娜喊道。
帕爾文從廚房探出頭來,看到羅婭後也不禁瞪大了眼。她用波斯語問了一個簡短的問題,而羅婭的回答更短。然後她們互相報以微笑。安娜忽然覺得自己這一身牛仔褲和T恤很扎眼。這時,拉蕾穿著一條超短裙配背心下來了。看到被罩袍包裹著的羅婭時,她張大了嘴:「天哪,你怎麼穿成這樣?」
羅婭眨眨眼,拽緊下巴處的罩袍說:「它幫助我靠近真主。」
「我才不信呢。」拉蕾不屑地說。
「現在的人都瘋了嗎?」
「我不好說別人怎樣。」羅婭平靜地說,「我只知道我該這麼做。」
拉蕾不甘示弱,指著羅婭說:「那你怎麼解釋婦女的社會地位問題?你這是自我壓迫,甚至可能是在鼓勵社會虐待女人,更別提其他那些蒙昧的法律了。」
「《古蘭經》上說『惡人現於其形』。我不是個惡人。」
「唉,天哪!」拉蕾無奈地撓撓頭。這時,帕爾文端著一盤茶和餅乾走了進來。她放下盤子,嚴厲地對拉蕾說了些什麼。顯然,她聽到了拉蕾和羅婭的爭執。然後她朝安娜揮揮手。
「怎麼了,媽?」安娜問道。
「她想讓你知道她自己的母親也穿罩袍。」拉蕾憤憤地說。
「我知道。」安娜回答道。
「拉蕾,我們可以不認可別人的信仰,但不能剝奪別人表達宗教信仰的權利。自由就是只要羅婭願意,她就可以穿罩袍,可以一天做十次禮拜;這才是真正的民主。」
「可罩袍象徵著壓迫,和頭巾一樣。就連沙阿的父親也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才禁止人們穿罩袍。」
「不能泛泛地認為任何戴頭巾的女人都是受壓迫的。」安娜並沒退讓。
「就像你不能隨隨便便認為穿超短裙的女人就是獲得了解放一樣。」
拉蕾不服氣地叉起胳膊,羅婭則對安娜莞爾一笑。帕爾文也很高興。她俯向茶碟,罕見地用英語說:「孩子們,我給你們倒茶吧。」
羅婭搖搖頭,說道:「謝謝您,媽媽。不用給我倒了。」
帕爾文給拉蕾和安娜倒茶時,誰也沒說話。然後,安娜問羅婭:「努里還在上班。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其實我是來找你的。」
「我?」安娜有些困惑。
「找我做什麼?」
「我……我……」羅婭看了眼拉蕾。
「我想和你單獨聊聊。」
安娜看了看帕爾文和拉蕾,起身說:「抱歉,我去去就來。」然後她對羅婭說:「跟我來。」
拉蕾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於是安娜領著羅婭來到院子里。天氣太熱,安娜輕薄的汗衫很快就被汗水浸濕了,不難想像包裹在罩袍里的羅婭是什麼感覺。她們在院子里果樹下的桌子邊坐定,可樹蔭底下也不涼快。
羅婭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很多伊朗人都不喜歡美國人。尤其是毛拉,他們認為美國干涉伊朗內政就是為了石油。」
「這樣想有道理;就是這個原因,美國中情局才把摩薩台 搞下去了,那是1953年。」
「對,我知道。」羅婭舔舔嘴唇。
「安娜,我很喜歡你。謝謝你為我戴頭巾辯護。你為人很公正。」然後她頓了頓:「可不幸的是,你上司並不是這樣的人。」
「你是說夏洛?伊美協會的那個?」
羅婭點點頭。
「她過於……固執己見。」
「那會怎樣呢?」安娜的脖子上汗珠直冒;看著羅婭一臉嚴肅的樣子,問道:「你想說什麼,羅婭?」
「我……擔心她可能會有麻煩。」
安娜想起幾個月前在薩梅迪家的諾魯孜節聚會上,夏洛和哈桑曾激烈地爭執。她用手背抹了下脖子,問:「擔心?此話怎講?」
「我……我聽說了一些事。政府正準備施行伊斯蘭教法。」
「你是說夏洛身處險境?」
羅婭沒說話。
「你過來就是為了提醒我夏洛的事?」
羅婭低頭看著地面:「我說了,你為人公正,我為努里有你而感到高興。」她又頓了頓,然後說:「他的選擇是明智的。」
安娜第一次看到羅婭的眼裡透著一絲悵惘。看來羅婭確實很在乎努里。儘管如此,羅婭還是試圖與自己做朋友。想到這兒,安娜心中五味雜陳。她伸手摸了摸羅婭的胳膊:「謝謝你,羅婭。」
羅婭點點頭:「我知道你是基督徒,可自從嫁給努里後你就是穆斯林了。」
「嗯……嚴格來說是這樣的。」
「你肯定會成為很棒的穆斯林。」
安娜忽然覺得渾身不自在!她小心翼翼地說:「謝謝你這麼信任我,羅婭。我很榮幸;可伊斯蘭教真的不適合我。」
羅婭笑著說:「也許現在不適合,可誰知道將來會怎樣呢?一年前有誰會想到伊朗會成為伊斯蘭共和國呢?」
這倒是千真萬確,安娜心想。
就在公公開車送她回自己小家的路上,安娜仔細回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