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敲門聲嚇了安娜一跳,哈桑就站在門外!

五月末的夜晚已十分燥熱,可見今夏又將酷熱難耐。為了透透風,安娜此前曾把門敞開了的,也許風吹來又關上了,只是她並未注意到;但走到門口時卻發現門開著。

安娜不禁雙眼大睜:僅僅三月不見,哈桑就已蓄起了鬍鬚,一身墨綠色制服,腰間系著一根軍用皮帶,槍套里那把槍好大!

「哈桑!你……變化……好大。」

「我加入了革命衛隊。」

上個月,霍梅尼組建了伊朗革命衛隊,參軍的都是革命分子。他們不屬於伊朗的正規軍,也不屬於伊朗的警察編製。只因左翼人士組成的游擊隊不滿於霍梅尼及其建立的伊斯蘭共和國,就成了革命衛隊的重點打擊對象。

聽到這個消息,安娜捂住了嘴;其實她並非特別詫異,因為哈桑很早就顯露出這種苗頭了。不過安娜還是問了句:「為什麼?」

哈桑挺直身板,自豪地說:「這是革命的必然結果。平民百姓終將享有公正的待遇。」

安娜心頭一緊——她對於說話帶火藥味的人向來很警惕,但此刻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門開大了一些,才說:「進來吧。努里在樓上,我去喊他。」

哈桑站著沒動。

「快進來啊。」

「安娜,我不能進去。」

「為什麼?」

「我不能和女人獨處,尤其是已婚婦女。」

安娜有些惱火:「不是只有我們兩個,努里就在樓上。」

哈桑仍然猶豫不決。

安娜緊抓著門框,說:「看來你也成了一個虔誠的穆斯林,是嗎?」

哈桑盯著安娜說:「是又怎樣?」語氣中帶著挑釁。

安娜也緊盯著哈桑,不甘示弱地說:「哈桑,你本來會成為醫生,救死扶傷,這是多麼高尚的事業。」

「成為最棒的穆斯林,幫助人們接受伊斯蘭教的洗禮更為高尚。」

安娜正準備回應,樓上傳來努里的聲音:「哈桑來了?」

「嗯,是他。」安娜回答道。

「快下來。」

「讓他上來。」

「他不肯。」安娜仍舊抓著門框。

努里走到樓梯頂端,一臉好奇;看到哈桑後,三步並作兩步跑了下來:「天哪,哈桑,怎麼回事呀?」

哈桑重複了他對安娜說的話。

努里皺起眉頭,忽然哈哈大笑:「太逗了,哈桑,這玩笑不錯!我差點沒反應過來。」

「我沒開玩笑。」

「可,這肯定……」努里看到哈桑一臉驕傲和不屑,便沒有再說下去。安娜和努里對視了幾眼,一時間,誰也沒說話;最後努里說:「明白了。」

「真的嗎,努里?不見得吧。你先去了美國,留學歸來就有一份現成的要職。你從來都不用為生計操心,也不用想著掙錢養家。你也從不會因為沒有完成醫院的銷售額而被上司剋扣工資。我覺得你什麼都不明白。」他看了一眼安娜:「她也不會懂的。」

努里避開哈桑的目光:「我不知道你過得那麼糟,哈桑;你一直一聲不吭。我要是知道,肯定會幫你的,畢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從來都沒問過。」

「對,是我不好。」努里指指屋裡:「進來吧。我們聊聊。」他看了一眼安娜,安娜微微點點頭。

哈桑注意到了他倆的眼神交流,猶豫了一下,還是進了屋。他們三人在客廳坐下,氣氛有些尷尬。

「喝點什麼嗎,哈桑?」安娜問。

哈桑搖搖頭。

「我挺難過,哈桑。」努里開口道。

「你和我……我們曾經懷揣同樣的理想。還記得我們以前在一起商討救亡圖存的日子嗎?沒錯,我們都曾反對沙阿,可我們的目標是建立民主政府,而非伊斯蘭共和國。你難道忘了嗎?」

哈桑擺擺手說:「那只是年少幼稚,閑聊而已。是時候成熟起來了,尤其是經歷了全民公決以後。」三月末,伊朗舉行了全民公決,以決定是否建立伊斯蘭共和國。

「可我們的理想呢?」

「我們該肅清沙阿的罪孽,消除西方的影響!伊朗人民需要一個強硬的領袖。民主這個概念太虛幻了。」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安娜輕聲問道。

哈桑愣了一下:「民主是滋生腐敗、貪婪和帝國主義的土壤。它的危害潛移默化,已經悄悄滲透到電影、音樂、服飾甚至食物中了;伊斯蘭教法卻能凈化社會風氣,還能遏制敵人。」

「誰是敵人?」努里問。

哈桑有些不快:「就是那些反對伊斯蘭共和國的杜德黨。年輕人,尤其是大學生受他們的影響很大,他們是這次動亂的罪魁禍首。」

安娜在伊朗-美國人協會裡聽那些伊朗青年說過德黑蘭大學左派遊行的事。可她並不清楚伊共有多危險。也許哈桑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所發動的革命蒙蔽了雙眼。這種事在歷史上屢見不鮮,比如60年代 的政治激進主義、法國大革命以及俄國的十月革命。

「你不覺得那些大學生有一定道理嗎?」努里堅持道。

「現在的當權派並非當初領導人們反抗沙阿的人。新政府里儘是一群鬍子拉碴的文盲——當然,你除外。那些人根本不懂治國理政之道。他們只會煽動群眾,報復他人。」

安娜想起拉蕾常常唱起的搖滾樂里的一句歌詞,大意是誰上台都一樣,換湯不換藥。

哈桑蹺起二郎腿,又放了下去:「權力集團確實改變了,但這是大勢所趨。」

「那可不一定。」努里說。

「別太天真了,努里。」哈桑說。

「而且,你最好小心點。」

「我?」努里坐直身子。

「為什麼?你什麼意思,哈桑?」

「大家都知道你以前是馬克思主義者;如果繼續以此標榜自己,你可能也會成為革命的敵人。」安娜聽出哈桑的話裡帶著警告。

努里臉色一沉:「你在威脅我嗎?」

「我只是提醒你。其實你也可以考慮留鬍子。」

安娜覺得一陣反胃,於是站起身,說道:「抱歉,我不太舒服,先上樓了。努里,廚房裡有吃的;哈桑,你們自便。」

雖然現在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但安娜和努里緊抱著蜷縮在床上,彷彿又回到了芝加哥某個嚴冬的夜晚,緊緊依偎,不願分開。

「你在想什麼?」安娜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

「我好緊張。」

努里用手背輕輕拂過安娜的臉頰,說:「別擔心,有我呢。」

安娜又往努里懷裡挪了挪:「他變了。」

「是啊,可我沒想到他會變成這樣。」

安娜凝望著窗外。

窗外月華如水。

「我離開後他說了些什麼?」

努里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沒什麼。一些無關緊要的事而已。」

「跟我有關嗎?」

「怎麼這樣問?」

「我都聽到了,你提起過我的名字。」

努里沒作聲。

「努里……」

努里清清嗓子,才說:「嗯,他確實提到了你。」

「他說什麼了?」

「他覺得你過於心直口快。」

安娜覺得口中一陣發酸。

「他說女人不應該頂撞男人,尤其在談論政治和宗教問題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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