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餐桌上擺放著七個銀碗。每個碗里都放著不同的東西,大部分是穀物,還有一個小鏡子、兩支蠟燭、一隻金魚缸、上了色的雞蛋以及各種美食。

今天是諾魯孜節,伊朗的新年,節期將持續13天,人們都在家過節,其間會有各種宴會與火祭儀式。不過最盛大的慶祝活動還要放在開春第一天。

每年這個時候,薩梅迪家都會舉辦一場大聚會,今年也不例外。受邀的親戚、朋友以及同事來了以後並不待在室內,而是紛紛來到屋頂上和院子里。拉蕾抱怨今年的客人比往年少了,可努里對安娜說沒覺得有多大的區別。安娜看到有些參加過他們的婚禮的客人也來了。他們把婚禮上的照片沖洗出來,做成了相冊,放在桌上。人們翻看著照片,時不時點點頭,低聲議論。不難看出,人們對這場婚禮難以忘懷,雖然才過去幾個月,回想起來卻像是陳年往事。

努里也請來了地鐵項目的高管人員。他們雖然是法國人,卻都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波斯語也比安娜說得好。努里父親的同事和拉蕾的朋友也都來了不少,當然也少不了沙欣。女孩們都穿著超短裙和領口開得很大的上衣,擺動著翩翩長發,引得男賓紛紛側眼偷看。此時,安娜覺得自己像個年長的阿姨。

安娜邀請了她在伊朗-美國人協會的上司夏洛和一個在伊朗的朋友。夏洛的丈夫伊布拉姆也來了。夏洛身穿綠色套裝,內襯一件低胸背心。安娜也穿了一身套裝,不過是淺藍色亞麻質地的,裡面配著白襯衣。

努里的母親忙著給客人端茶送水。儘管她和客人們談笑風生,安娜還是覺得她比起以前來明顯地更為消瘦,額頭上的皺紋也更深了。

過去六周世事艱難。霍梅尼離開德黑蘭,來到了穆斯林的聖城庫姆。他譴責建立民主共和國的想法,認為人們會因此被西方國家洗腦。兩百多名軍官和薩瓦克官員被新成立的組織「伊斯蘭革命法庭」處決。大量效忠於沙阿的人被抓進了監獄,其中很多人都和努里的父母打過交道。

這段時間,伊朗的精英階層人人自危。安娜不禁想起十八世紀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那句話:「在我之後,將會洪水滔天」 。現在的伊朗似乎深陷滔天的洪水之中,人們劃著薄如蟬翼的救生艇,試圖駛向安全的彼岸。

諾魯孜節本該是個喜慶的日子,可在安娜看來,眼下的歡樂氣氛相當勉強。哈桑站在客廳的一角,雙手來回比畫著,好像在和一個女人激烈地討論著什麼。安娜走近他們,發現那個女人是羅婭,努里兒時的玩伴。羅婭穿著一襲曳地長裙和一件款式簡單的襯衫,一個勁兒地點著頭。安娜朝他們走去,琢磨著羅婭和哈桑之間會不會擦出點兒愛情火花。

「你好,羅婭。」安娜笑著打招呼道。

「和奶奶的朝聖之旅怎麼樣啊?不錯吧?」

哈桑揚起眉毛,好像對安娜知道朝聖是什麼感到很詫異。羅婭則禮貌地點點頭:「挺好啊!而且,我覺得這次的朝聖預示著將來。」

「此話怎講?」安娜歪著腦袋問道。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見到了曙光。伊瑪目回來了。」

安娜雙臂抱在胸前:真希望努里此時能在自己身邊!可努里正在客廳另一邊和地鐵項目的一名經理聊天。

「你大學讀的文學專業?」羅婭問安娜。

「是啊,怎麼?」

「那你應該看到上個月報紙上的一首詩了吧。我不記得作者是誰了,但詩中寫到『伊瑪目回來了,謊言將不復存在,人們將情同手足,共享喜悅,邪惡和背叛將永遠消失』。」羅婭說得神采奕奕。

「你看到了嗎?」

「那我肯定是漏掉了。」

「我看到了。」有人在安娜身後回答。安娜轉過身,原來是夏洛拿著一杯酒站在那兒。

安娜為他們作了介紹。

「那首詩的作者是個無名小卒。」夏洛掃了一眼安娜,「嚴格地說,那首詩寫得糟糕透頂。」

羅婭的臉僵住了。

「正是如此,」夏洛尖刻地說,「充斥著幼稚可笑的觀點和臆想。」她聳聳肩,抿了一口酒繼續道:「不過,顯然有人愛讀。」

哈桑抿了下嘴,說:「你難道不認可這個國家的民心所向?」

夏洛又抿了一口酒,說:「恰恰相反,我非常希望伊朗建立議會民主制;這將造福伊朗,造福整個中東地區,甚至全世界;可霍梅尼明確表示這不是要務。」

「所以你對建立伊斯蘭共和國不以為然?」

夏洛雙腳分開,胸脯凸顯。

「據我所知,你們的伊瑪目,」她特意強調了「伊瑪目」這個詞,「想要廢除重婚罪、禁止墮胎,還要結束男女合校制;他還想要求在政府里工作的女性戴希賈布 。作為女性,我無法忍受這些規定。社會不能倒退!」

哈桑擺擺手說:「你說的沒錯。但你是美國人,所以可能沒法理解這些。」

「抱歉我不能理解,但我和安娜一樣,嫁給了伊朗人。我在這兒生活了七年。這些呼籲不是溫和派的作風,而是要發動一場戰爭。」

「只有肅清社會上的歪風邪氣,人們才能真正自由。」哈桑反駁道。

夏洛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插在後褲兜里。安娜不知道她接下來會說什麼。她又朝努里那邊望了望,希望努里能看到自己。

「你說的沒錯,夏洛。」哈桑繼續說。

「宗教和世俗力量目前勢不兩立,可這是沙阿造成的,他扼殺了民主和言論自由;清真寺就成了人們集會和交流思想的唯一場所,所以在那兒爆發的運動無疑都染上了宗教色彩。」

「沙阿已經被趕走了,」夏洛反駁道,「所以不管是穆斯林還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應該壓抑自我。伊朗應該呈現百家爭鳴的狀態。可現狀卻是人們接二連三地倒在行刑隊的槍口下。」她抿了一口酒繼續說:「這不是我所熟悉的伊朗!我熟悉的伊朗人民十分熱情、大度和開明。」

羅婭插話道:「我明白;可哈桑的意思是——」

夏洛打斷了她:「我還聽說霍梅尼要禁止從外國進口汽車、酒類、豬肉等等。可問題在於宗教不是法律;這行不通。」

「我相信這只是權宜之計。」努里笑著說。他終於過來了。

夏洛看向努里。

「霍梅尼有更要緊的事要做,」努里繼續說,「他需要重振經濟。」

地鐵項目暫時擱置了,不過目前為止還沒有撤銷。這段時間努里一直在幫著調研選址問題和確定設計圖紙。可這一階段終究會結束。這一切都需要資金,沙阿先前承諾會撥款給他們。

「霍梅尼還得解決北邊的問題。」努里摟著安娜說。

「你是說那幫庫爾德人?」哈桑問道。

庫爾德人是住在伊朗山區和周邊國家的穆斯林,他們一直都想要獨立建國;和巴勒斯坦人一樣,他們也沒有自己的國家,數百年來一直都在為爭取自己的領土而鬥爭。現在沙阿下台了,北邊又鬧了起來,這個問題很敏感,因為庫爾德人基本都是遜尼派穆斯林,而大多數伊朗人是什葉派穆斯林。

安娜在芝加哥學習波斯文學時,了解到了這兩派的不同。老師給他們簡單介紹過。一千多年前,什葉派穆斯林覺得自從他們推選了穆罕默德的女婿阿里作為繼任人以後,事事不順,後來阿里遇刺身亡。由於悲觀的本性,什葉派穆斯林很快宣稱自己是殉道士,是陰謀的犧牲品。遜尼派則是伊斯蘭教中最主要的一派,教徒佔全世界穆斯林的大部分。他們推選了穆罕默德的顧問阿布·伯克爾作為繼任者。自那以後,這兩派之間的紛爭不斷。安娜知道這些紛爭背後還有更多的歷史和社會淵源,她希望在伊朗生活能幫助她更好地了解伊斯蘭世界錯綜複雜的歷史。

儘管依偎在努里寬厚的臂彎里,安娜依然覺得渾身發緊,好像有人要給她一拳。這種感覺讓她再也無法開懷大笑,也沒有心情看喜劇片,甚至晚上也沒有心思和拉蕾一起去舞廳。這些日子,人們就像導火索一樣,一點就燃。但願沒人拿著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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