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快來呀,努里!」哈桑向樓上喊道。

「再不快點,就擠不到前面去了。」

安娜拉上夾克拉鏈,圍上圍巾,也在樓下等著;他們要一起去德黑蘭南部見阿亞圖拉,他剛剛到達梅赫拉巴德機場,要去貝海什特扎赫拉公墓 發表演說。廣播里說超過了兩百萬人夾道歡迎,人們今後肯定會把這天的事告訴自己的子孫。

哈桑不耐煩地跺著腳:「他人呢?」

「估計還在刮鬍子。」安娜說。

哈桑露出不悅的神色。

終於,努里跑下樓,帶過一陣須後水和牙膏的氣味。安娜喜歡努里洗漱後身上的味道,她真想一頭埋進他懷裡,索要一個快速的親吻。

他們鑽進努里的寶馬——這也是父母送他倆的結婚禮物,開向南部的公墓,行駛於德黑蘭郊外通往庫姆省 的路上。離公墓尚有1英里,路上已是人潮湧動,車子很難前行,他們只好從車上下來,開始步行。努里吃驚地環顧四周:「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人!」

「這是天意,嶄新的黎明就要來了。」哈桑說。

聽到這句陳詞濫調,安娜只想翻白眼。二月的這一天和風吹拂,她取下圍巾,拉下夾克拉鏈。現場喜氣洋洋,人們唱著歌,互相擁抱,甚至也對安娜微笑。一些人把沙阿的頭像從錢幣上剪了下來,揮舞著那些沒有沙阿的里亞爾 和金幣。小店老闆向人群中投擲糖果和甜食,小孩們蹦跳著去接它們。還有人在分發花朵。士兵們走來走去,但一點兒也不讓人覺得可怕,有個女孩甚至把花朵插進他們的槍管里。安娜覺得,要不是因為衣服不同,或許會以為自己正走在越南戰爭時的海特-阿什伯利嬉皮區 。這裡的男人大多穿著西式服裝,但很多女人都穿著黑色罩袍。

「看!」哈桑指著一個地方。

只見一人正揮著斧頭猛砍沙阿的雕像,顯然他已經砍了一陣子了;那座雕像正搖搖欲墜。

努里拉起安娜的手,安娜緊緊握住。

越靠近公募人越多。公墓的大門敞開著,人們潮水般地涌了進去。安娜從沒去過公墓,不知道裡面有什麼。不過,一旦置身於田園式的環境中,看著綠樹成蔭的大道、寬闊的廣場和梯田時,她居然感到如釋重負。

大門內側有一張巨型橫幅,上面寫著阿拉伯語。

「那上面寫的什麼?」安娜問努里。

「杜德黨歡迎阿亞圖拉回到伊朗!」努里愉快地回答。一些人揮舞著伊朗國旗,還有人舉著綠色橫幅。

「為什麼是綠色的?」安娜問。

「綠色是伊斯蘭教的標誌性顏色。」哈桑笑著說。

努里被哈桑的情緒感染了:「我從沒見你這麼高興過,哈桑。」

哈桑拍著手說:「我們勝利了,努里!沙阿走了,伊瑪目會領導我們開創新時代。」

努里微微皺起眉頭:「伊瑪目博學而神聖,但他沒有實權。我們是君主立憲制,沙布爾·巴赫蒂亞爾 由政府控制軍隊警察,國王立即出國度假,將來做一名立憲君主。他於1979年初組成攝政委員會。但巴赫蒂亞爾本人卻因與國王合作被民族陣線開除。">是我們的首相,軍隊仍然忠於政府。」

哈桑的笑容黯淡下來。

為了不讓哈桑失望,努里換了種口吻安慰道:「但是霍梅尼已經承諾遵守1906年的憲法 ,就表明我們會擁有民主政府和言論自由、會釋放政治犯、解散薩瓦克;所以,沒錯,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努里搓著雙手。

「你說得對,哈桑,真是激動人心!」

安娜禁不住想,努里剛給她和哈桑上了一堂公民課。她竭力不去想這個問題。他們艱難而緩慢地穿行於人群之中——但實在是太擁擠了,只好停下來。面前有一片大草地,這讓安娜想起芝加哥的格蘭特公園 。草地那頭搭著一個講台,場地上散布著裝有擴音器的電線杆。一些人坐在地上,像在野餐一樣。還有人緊閉著雙眼祈禱,還有些人跪在地上。明顯可以感受到人們的期待之情。

一列車隊開進了公墓;出人意料的是,這些車十分普通,其中有幾輛派坎車 ,甚至還有一、二輛美國汽車。車隊出現時,人群爆發出陣陣歡呼聲,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往前擠,擁擠的人群遮住了安娜的視線。人們高聲狂呼,女人們臉上熱淚漣漣。安娜幾乎看不見前面,更別提講台了。

數年前,她在芝加哥體育館看滾石樂隊 演出時,那些觀眾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即使米克·賈格爾 光著身子大搖大擺地走過舞台,他們也會歡呼不已。此刻,何其驚人地相似!

幾個男人走上講台,人群的喊叫聲更加狂熱。安娜看到講台上有一個戴著黑色頭巾、穿著長袍的老人,他周圍的幾個人有的戴著白色頭巾,有的穿著西式服裝。這位老人在講台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其他人盤腿坐在他腳邊。

一個年輕男子走向麥克風,人群平息下來。男子用波斯語勸誡著人們。下面許多人舉起手,握著拳頭,大聲回話。接下來便是長時間的安靜。

老人開始說話,聲音十分平靜。安娜猜他可能正在背誦古蘭經上的祈禱文。他面容肅穆,幾乎沒有表情,即使有,也只是憤怒。隨著演說的進行,他的聲音變得鏗鏘有力起來。他曾一度堅定地伸出一根食指,似乎在告誡人們什麼,而人們以歡呼聲回應他。

安娜拽了拽努里的夾克:「他在說什麼?」

「他說,他要粉碎巴赫蒂亞爾政府,現在的政府不合法,他正在號召人們發起更多的罷工和遊行。」

哈桑高舉著手臂揮舞拳頭。努里卻沒有。

霍梅尼的聲音越來越動情,甚至激昂起來。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怎麼了?」安娜問。

「他批評美國,呼籲軍隊加入革命。」

演說繼續進行,歡呼越來越多。

「現在呢?」

「他說,人們將擁有民選政府,神職人員不會幹政。他許諾,未來每個伊朗人都會有自己的房子,享用免費的電話、供暖、供電、公交服務和石油。」

「他好像和沙阿說得一模一樣。」

「安娜,你什麼都不懂。」哈桑緊皺眉頭,打斷了她。

「我們即將迎來伊斯蘭共和國,信仰和民主融合在一起,整個世界都會羨慕我們。真主至上!」

安娜記得曾對哈桑說過,把宗教和政治混在一起會有麻煩,剛剛想要不要提醒他一下,但一見他臉上的表情,還是不說為妙。

那一晚,努里和哈桑一直守在電視前觀看阿亞圖拉的演講,以及人群的反應。解說員熱情洋溢。安娜有種感覺:小小的屏幕上播放的是歷史性的一刻!

不過她還是有些心神不寧。她爬到屋頂上。此刻月朗星稀,月光皎潔;然而屋頂上也有斑斑駁駁的陰影。她想起在馬里蘭的父親和巴黎的母親;天各一方的父母是否和自己一樣正眺望著明月?是否也能感受到夜晚的微風拂過臉頰?伊朗發生了這麼多變化,這兒的月亮和空氣是否也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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