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安娜從沒如此滿足過。這一生,她猶如沙漠中的花朵,總在渴望關愛;嫁給努里後才嘗到了甘露的滋味,終於盛開了。每天清晨,她帶著微笑醒來,熱切地迎接新的一天;作為妻子、兒媳和嫂子,關愛包圍著她,她終於有了家庭的歸屬感。

傢具送到以後,他倆搬進了謝米蘭的新家。拉蕾說對了,他們收到了堆積如山的禮物。當然啦,新家還是需要添置些零碎物品,安娜決定自己去買。儘管乘車很方便,她還是決定步行出門,因為這是了解周邊環境的好機會。她也愛上了波斯建築,因為這裡也有她在伊斯法罕看到的那些彩色瓷磚、馬賽克和錯綜複雜的圖案;這些都是一種希望和美好的象徵——這一切都讓她興奮不已!

大多數時候,厄爾布爾士山脈是這片土地上主要的風景,但有時也很難分辨建築物和山脈的界線究竟在何處。有時,群山會從赭色變成棕色、再變成粉色,和其他景物形成鮮明對比。安娜最喜歡群山變成灰色的樣子;她試著猜測它們什麼時候變色、如何變色,以及為什麼變色:是在每天的特定時間呢,還是因天氣或污染所致?這些奧秘,尚無人知。

安娜發現伊朗商店的老闆都很想賺她的錢。許多人只會幾個英語單詞,卻自以為會說流利的英語,總是大談特談,說著讓人云里霧裡的話。但安娜只是笑著點點頭,彷彿聽懂了。她也學會了一些表示食物、傢具和簡單方向的波斯詞語,還發現這兒所有東西都可以講價,而且自己也很享受討價還價。

儘管安娜現在頗覺幸福,可問題也逐漸顯現出來,猶如一團暴風雲已經慢慢逼近群山的那一邊。起初,安娜和努里都不願面對它,是哈桑將這愁人的問題擺到了他們面前。

10月中旬的一個晚上,天氣依舊有些熱,似乎夏天就是不肯離開德黑蘭。安娜邀請哈桑來家裡吃晚飯。她在露台上擺出一張小桌子,這樣他們就可以在外面邊吃飯邊乘涼。一陣微風拂過,遠處隱約傳來車輛聲。她一整天都在準備晚飯:雞肉糕——一種用雞肉、藏紅花、酸乳酪、米飯、番茄以及鷹嘴豆泥做成的食物,還配上一種叫作「石餅」的伊朗麵包干。哈桑拿起一片雞肉放進嘴裡,嚼了嚼吞下了。安娜屏住了呼吸。

哈桑笑了:「味道不錯嘛,安娜。」他挖了一大勺雞肉,放進嘴裡,就像餓了幾個星期一樣。

「你都快變成伊朗大廚了。」

安娜和努里都笑了。

晚飯後,他們回到屋內。安娜開始沏茶,努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和兩個小酒杯,然後斟滿一杯酒,遞給哈桑。但安娜覺察到哈桑似乎不太想喝。

努里也注意到了:「怎麼了?」努里大口喝完自己杯中的酒,咂咂嘴。

「這是正宗的肯塔基波本威士忌。」

哈桑盯著酒杯,搖搖頭,抿了一小口。

「哦,我的朋友,」努里用最近學到的同情口吻說道。

「最近怎麼樣?工作有什麼消息嗎?」

安娜知道哈桑一直在找工作;他想當醫生,但他父親死後,他不得不從醫學院輟學,承擔起長子的責任;目前在一家醫藥公司做銷售。安娜希望努里幫幫他,等努里穩定下來,或許能幫哈桑在地鐵項目里謀個職位。

但現在,哈桑正用一種既困惑又惱怒的表情注視著努里。他的沉默令人心驚膽戰。安娜面部抽搐了一下。努里應該更敏感些,不該在朋友面前表現出優越感,尤其在他最好的朋友面前——安娜心想;也可能哈桑的新工作壓力太大。安娜於是不打算再提這事。

哈桑卻偏要提起:「努里,我不明白,」他頓了很久後說,「街上發生了騷亂,沙阿的手下正在屠殺人民,革命就要開始了,但你能想到的就只有我的工作?」

努里歪著腦袋,似乎有些困惑:「革命?這詞兒有點大。沒錯,現在是有很多人反抗沙阿,也應當有。但是,你說那是革命?我可不那麼認為。」

哈桑的臉上掠過一絲吃驚的神色:「我知道,你和安娜剛辦完婚禮,可能還在蜜月期。」他強調了蜜月這個詞。

「但你們不能忽視眼前的事;你不是沒有看到禮薩汗大街和德黑蘭大學的暴動,還有那些被人縱火的汽車、針對銀行和政府大樓的襲擊。」

「當然。」努里看了一眼安娜,似乎在向她道歉,似乎不想讓她受到德黑蘭中部的那些事情的干擾。安娜皺起眉頭:努里沒必要這樣。

「這不僅僅是反抗,努里。」哈桑繼續說。

「這是革命。它正在席捲整個國家。」哈桑放下手中的威士忌,他幾乎沒怎麼喝。

「你覺得,沙阿退位後,誰會接替他?」

努里轉動著酒杯:這樣到底是想讓自己看起來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呢,還是在掩飾不安?「這問題很有趣。我贊同議會民主制,或許能建立一個民主共和國。」

哈桑叉起胳膊。

「那麼伊瑪目 呢?」

安娜警惕地聽著他們的對話。這個月早些時候,薩達姆·海珊 把在伊拉克生活了15年的阿亞圖拉·霍梅尼驅逐出境。霍梅尼只好隨即去了巴黎,從巴黎不斷傳回伊朗大量的激烈言論,其頻率遠遠高於他在伊拉克那灰濛濛的村莊時期。他的影響力一下子爆發了,激起了更多騷亂。

「霍梅尼只代表一種聲音。」努里說。安娜注意到他有意避開「伊瑪目」這個詞,它的意思是「伊斯蘭教的領導者」。

「還有社會黨、杜德黨和民主黨——他們都想推翻沙阿。」

哈桑向前傾去:「聽我說,努里,阿亞圖拉離開伊拉克時,本可以去阿拉伯國家的,但他去哪兒了呢?他去了巴黎,那兒有新聞自由,他可以繼續呼籲人們推翻沙阿,讓更多的人聽到他的聲音;他是個了不起的戰略家。你得準備準備。」

「準備什麼?」

哈桑看了看他。安娜的胃緊繃起來:要在平時,他們談的是別人,不管努里舉出哪一位宗教領袖,她都可以舉出薩特 、卡爾·馬克思,或是馬爾庫塞 來和他討論。但她已經見過街上的那些抗議,對霍梅尼狂熱的頌揚,還有婦女們臉上流淌的熱淚;但哈桑也有他的道理。為了緩和氣氛,安娜換了個話題。

「我母親就在巴黎。」

哈桑好奇地看著她:「真的?」

她點點頭。要知道,她母親還是那種能和極端分子、罪犯和流亡者友好相處的人呢。但她沒說出來。

哈桑摸摸鬍子。

「有個在巴黎的母親,還有個在美國的德裔父親!安娜·薩梅迪,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想要什麼?」

她盯著哈桑說:「我是努里的妻子,我只想要他幸福。」

哈桑臉上閃過一絲神秘的笑:「聽起來像個很好的伊朗妻子;或許你還有希望。」

安娜不知道怎麼回答。幾分鐘後,哈桑向他們道晚安。

「沙阿必死,我的朋友們。沙阿必死 。」

過去幾個月都只有些零星的罷工事件,但到了10月底,一次大罷工使得包括石油領域在內的大部分企業都癱瘓了。接下來幾天,示威人群燒毀了城市中的大片地區。英國使館遭人縱火,示威人群還試圖襲擊美國使館。有報道說,沙阿的軍隊拒絕制止示威人群,任由暴亂升級。首相只好辭職。爸爸也暫時不去上班了,並堅持要安娜在努里上班時來他們家。不過,騷亂還沒有蔓延到德黑蘭北部,北部的街道都很安靜,薩梅迪家的司機仍會每天早晨來接她。夜裡又是另一副光景。天黑後,整個城市的上空都傳出「真主萬歲!」的喊聲。

11月上旬的一天下午,離首相辭職才幾天時間,安娜和拉蕾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拉蕾正在生悶氣,因為她不能出門去見沙欣。媽媽在廚房裡忙活。電視上播放著肥皂劇,演員們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安娜覺得現在大部分老百姓只能靠肥皂劇撐著,畢竟國家不可能讓民眾整天都在騷亂的消息中生活。但騷亂確實造成了影響。就連家裡那個包著頭巾、曾幫安娜把手提箱拿上樓的女傭,現在也變得充滿敵意,沉默寡言,不再正眼看安娜了。

爸爸在書房裡,他的短波收音機正在播放英國廣播公司的新聞。安娜陪拉蕾看了會兒肥皂劇。雖然學了些波斯語,但演員說話速度太快,她還是聽不懂。不過,她仍能從他們的肢體語言和表情看懂大概意思。她感到無聊,便走進書房,爸爸正坐在書桌前讀報紙。收音機在一旁柔和地哼鳴著。

「爸爸?」

他放下報紙,看著安娜。

「什麼事,親愛的?」

「抱歉打擾您。」

「沒關係。」他寬厚地笑笑。

「爸爸,你覺得會鬧革命嗎?霍梅尼會回來領導伊朗嗎?」

安娜不知道爸爸會怎麼回答:也許會極力否認,也許只是輕蔑地笑笑而不明說,表示這問題很荒謬。他向後靠在椅子上,說:「我希望不會。如果革命發生了,我也不知該怎麼辦。」

安娜覺得自己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了。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