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兩周以後的一個下午,努里從市中心回到家,見安娜正和母親在客廳看書,便向她倆自豪地宣佈道:「地鐵工程師努里·薩梅迪前來報到!」

安娜抬起頭問:「已被聘用啦?」

「下周就上班。」

安娜大叫一聲,跳起來撲向努里;努里抱起安娜轉了個圈。

求職的過程漫長而艱辛——努里參加了三場面試,作了各種報告,還得準備伊朗工程師協會的會員考試。

「那,」努里放下安娜後,安娜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現在可以專心寫碩士論文了吧?」

努里還沒寫完論文,但學校批准他可以延期六個月提交。他聳聳肩:「那是個法國公司,才不在意什麼美國文憑呢。他們現在正幫我準備工程師考試,只要考過了就行。公司的一個新人剛考過,說是很容易。」

安娜低下頭,似乎想說什麼,可努里轉向他母親,用波斯語重複了一遍對安娜說的話。他母親咧嘴一笑,擁抱了他,說:「我們得好好慶祝一下。」

「好啊,媽媽。哦,對了,哈桑晚上會過來和我們一起吃飯。」

「太好了。」努里的母親說著進了廚房。

努里重新轉向安娜:「我們的生活漸漸走上正軌了,安娜!」

「再次祝賀你哦。」安娜走向樓梯。

「我得換身晚餐的衣服。」

努里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伊朗的生活正朝著他的預期邁進:美麗的美國未婚妻和家人相處融洽,事業也開始有了起色,他和安娜即將搬往謝米蘭的新家——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好。

他跟著來到客房。安娜正在脫衣。聽到門響,立即轉身,本能地用T恤遮住胸部。看到是努里以後,她放下了衣服。努里的眼神在她裸露的雙乳和蓬亂的頭髮間遊走——他忽然很想要;於是走向安娜,托起她的乳房。

安娜嬌嗔道:「努里,現在才三點啊!」

努里把安娜擁入懷裡,親吻著她的脖子,安娜也摟住努里。努里解開了她的牛仔褲,聞著她的體味——那是一種混雜著汗水與安娜獨特的體香之氣。他們融為一體,不分彼此,挪向床邊。

收拾齊整時,已是日落西山。他倆想趁著大家不注意下樓,可努里懷疑家人很清楚他倆幹什麼去了,於是想好借口;然而溜下樓時,大伙兒正在看電視,沒人注意到他們。爸爸剛剛回來,臉色凝重。

「怎麼了?」努里掃了一眼電視問。

「阿巴丹雷克斯劇院發生火災,太恐怖了,死了四百多人!」拉蕾答道。

安娜倒抽了一口冷氣,努里驚得打了個踉蹌。阿巴丹地處伊朗南部,離德黑蘭有幾百英里。

「據說是伊斯蘭恐怖分子放的火,可警察把劇院大門鎖上,不讓人出來。」

「這毫無道理啊。」努里皺著眉問。

「為什麼?」

「有人說國王和薩瓦克在幕後使壞。」努里的父親說。

「不會吧!」安娜輕呼道。

「當時劇院里正在放《鹿》 ,」彼尚解釋道,「是一部批判沙阿的影片。有人說消防員知道觀眾都是反沙阿的,所以故意拖了很久才去劇院。」

電視里傳來人們凄厲的喊叫聲,畫面中閃現著消防車、聚集在劇院門口的人群和一張張痛苦的面龐。

「警方認為縱火的恐怖分子想混在觀眾中逃走,所以封鎖了劇院的各個出口。然而火勢一發不可收拾。」電視播報員講解道。

努里倒抽一口冷氣。

播報繼續:「據說大部分人的屍體還在座位上,這說明出於某些原因,他們無法逃離現場。顯然,還有很多疑問等待解決。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場縱火案是伊朗,甚至可能是全世界歷史上最嚴重的一起恐怖襲擊。」

「起了火還會在座位上?」拉蕾問道。

「這不是很奇怪嗎?」

「也許有人朝他們噴了毒氣,或瓦斯之類的。」努里回答道。

努里的母親站起身,顯得很不安;她看了看丈夫——可彼尚只是搖了搖頭,繼續看著電視,於是她走進廚房;大家都默不作聲。

「等著瞧吧,這是個轉折點。」

晚飯後,努里最好的朋友哈桑·加法里如是說。哈桑又矮又胖,像一頭牛。他的黑色雙眸炯炯有神,似乎能把一切看穿,卻又絲毫不會暴露自己的想法。他棕色的皮膚,尖尖的下巴,稀疏的鬍子;留鬍子以前,拉蕾說他像《教父》里的邁克·柯里昂。哈桑覺得這是在稱讚自己,努里卻不以為然。

哈桑在晚飯時出奇地安靜,只是簡單回答了努里父母問的一些關於他家的情況。努里試圖活躍氣氛,於是談了地鐵建設的事宜。他談到地鐵不會像其他交通工具那樣噪音很大,站內會有各式各樣的雕塑,各種繪畫。沒人再提縱火的事,也沒人議論國王。

晚飯後,四個年輕人走進院子,把腳浸在水池裡。天色很暗,聚光燈下的果樹影影綽綽;微風拂過,傳來一陣陣花香和烤羊肉味兒。

「這事兒真的會是一個轉折點。」哈桑用腳拍著水面,重複著剛才說過的話,他此刻活躍起來;努里心想,哈桑先前的緘默可能是因為爸爸在場,有所顧忌。

「的確是場悲劇。」安娜接過話茬。

「可為什麼說是轉折點呢?」

「你看不出來嗎?沒人能對此視若無睹。五大五百個家庭啊!是時候表明自己的立場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哈桑。」拉蕾說。

「那些家庭我一個都不認識。」

哈桑停住腳,說:「你不會覺得沙阿是無辜的吧?這件事,薩瓦克的魔掌沾滿了鮮血。你說呢,努里?」

努里顯得很猶豫。

「我不知道。我爸爸——」

「你爸爸在石油公司工作,」哈桑打斷努里道,「他是個好人。可你問過他這幾年來的石油收入嗎?油價漲了三倍,可人們的生活並沒有好轉。大部分利益都被國王攫取了,剩下的他會分配給那些巴結他的外國人!任憑那些外國人在這兒搞各種項目,例如地鐵。」

努里抑制住自己的不悅,說:「地鐵的確是一個法國公司搞的。可它讓德黑蘭的市民有了更乾淨、快捷和便宜的交通工具;這是件好事呀。」

哈桑哼了一聲,說:「尤其是當他們得知自己不會擁有汽車以後。」

努里緊閉雙唇。

哈桑向安娜解釋說,沙阿曾在一次有關發展的演說中向人們保證,伊朗人民很快將人人買得起皮康(伊朗的國產車)。

「跟其他承諾一樣,那不過是一張空頭支票。人們依然兩手空空……不過軍隊倒是得了不少好處。」

「你的意思是努里不該參與地鐵建設?」安娜問。

「他應該……幹些別的?」

「那得他自己決定。」哈桑說。

「這次阿巴丹的火災,發生地周圍住的都是工人。劇院里放的電影是反沙阿的,直到整個劇院都淹沒在火海中了,消防車才趕到!警察還把大門給封住了;明顯是一起大屠殺!沙阿不惜賠上人民的生命來維護自己的統治。」

「說實話,哈桑,有些什葉派穆斯林認為所有的電影都是對真主的冒犯。他們對西方的生活方式深惡痛絕,覺得那都是腐化墮落的。可能是他們中的激進分子放的火。」努里說。

哈桑好奇地瞥了努里一眼,說:「一年前你可不會這麼說。你變了,努里;」然後轉向安娜:「你看呢,安娜?」

安娜將手伸進水池,說:「我認為任何壓迫,無論來自政府或是宗教,都是不對的。」努里覺得安娜的回答得很巧妙。

「可我也認為真正的革命是跟宗教不沾邊的。」

「那你怎麼解釋你們的馬丁·路德·金呢?還有馬丁·路德 ?還有耶穌?」哈桑反駁道。

「他們是改革者,而非革命家。」安娜回答道。

「政教必須分離,不然結果會很糟糕。你們的波斯文化也贊同此觀點。看看魯米和哈菲茲就知道了。他們理想中的伊斯蘭教是沒有正統一說的,只是精神層面的,而非生活中的行為規範。如果這個理念不能成為伊斯蘭教的指導思想,那將會非常不幸。」

哈桑揚起頭:「魯米和哈菲茲可沒機會看到祖國被一幫英國佬踐踏,也沒看到中情局把伊朗唯一的民選首相趕下台。」

安娜和努里對視了一下。努里知道安娜還想繼續爭辯,但他拿不準這樣下去好不好,於是他換了個話題,說:「我父親給安娜在石油公司安排了一份工作。」

「真的?你會去嗎?」哈桑問。

「還沒想好。」

「如果不去的話,你想做什麼?」

「我在考慮當英語老師。這兒肯定有很多人想學英語。」

哈桑坐直了身子,說:「我知道有個伊朗-美國人協會。」

拉蕾插話道:「好主意,哈桑。我本來想推薦安娜去雅培 ,他們公司剛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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