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溫暖的春天終於來到了芝加哥,埋在雪中數月的車子也被挖了出來,與天氣一併升溫的還有政治形勢:一名女政治家決定參選下一屆芝加哥市長。安娜覺得,早就該有女市長了。

「女人不能當市長?簡直毫無道理!」晚飯時,安娜對努里說。

「以色列有果爾達·梅厄 ,印度有英迪拉·甘地 ,瑪格麗特·撒切爾 也可能成為下一任英國首相;美國總是慢人一步。」

努里切開雞肉,咬了一口。

「你覺得呢,努里?你會給一個女人投票嗎?」

努里嚼著嘴裡的雞肉,咽了下去,然後放下刀叉,扣起雙手:「估計我沒機會給芝加哥市長投票了。」

「哦,是呀,離選舉還有一年多呢,再說你也不是美國公民。」

「就算我是美國公民,我也不會投票。」

安娜皺起眉頭:「為什麼?你不相信女人能當好市長?」

努里滿臉笑意——準確地說,是差點就要笑出聲來了。安娜困惑地皺著眉問:「怎麼啦,努里?」

努里推開椅子,站起來說:「我一直都在等待合適的機會告訴你,我在德黑蘭找到了一份工作,去地鐵修建公司當工程師。」

「我還不知道德黑蘭要建地鐵呢。」安娜小心翼翼地說;她想替努里高興,卻感到胃子里一陣翻湧:看來努里肯定要回伊朗了!她知道這一天總會來的,但不願去多想。

努里繞過桌子,來到她身邊,抓著她的雙手:「安娜,我的機會來了。」

安娜舔舔嘴唇:他到底在說什麼?「那,水電下鄉的計畫怎麼辦?」她問道。

「你那些幫助你同胞們的計畫呢?推翻沙阿的計畫呢?」

「計畫照常。」努里用拇指摩挲著安娜的手背。

「但我需要一份工作,而這份工作就是絕佳的起點。我父親認識那個負責人,他是個好人。我要回去通過工程師考試,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頓了頓。

「但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

安娜竭力鎮定下來。再過兩個月,她就要畢業了,努里也會拿到碩士學位;但很明顯,她還沒有準備好面對這一切。

努里大笑起來。

你居然還笑得出來!安娜正要開口,努里在她腳邊跪了下來。

「安娜·施羅德,我的生命中不能沒有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你願意賜予我作為一個男人所能擁有的最大榮耀嗎?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和我一起回伊朗嗎?你願意為我生孩子,與我長相廝守嗎?」

安娜張大了嘴,一時語塞。

努里站起身,攬她入懷。

安娜趁勢滑入努里懷中,熱淚盈眶。

努里拭去她的淚水:「你為什麼哭呢?這時候該高興才對呀。」

安娜吸了一下鼻子,擦去鼻涕:這不正是她早就夢寐以求的——嫁給一個完美的男人,組建家庭,過上幸福而安定的生活嗎?她從不敢奢望這樣的夢想;從小到大,她都以為自己不配擁有這樣的生活——可是現在,夢想終於成真了!

「你答應啦?」努里問。

安娜緊緊抱住努里,一顆淚珠滾落臉頰:「不錯,努里。」她抽泣著。

「好啊,我答應!」

但這個喜悅並沒持續多久。接下來的幾周,焦慮再次襲來:我是在做夢嗎?那會不會只是一個幻覺,一旦時間到了,它就會破滅?「你不是說你父母不太希望你現在回家嗎?他們不是說事態正在惡化,到處都是遊行和騷亂?」

努里不屑一顧地揮揮手:「我們住在德黑蘭最安全的地方,不會有事的。」

安娜坐在床邊:「具體在哪兒?」

「我父母住在德黑蘭北部,我們將住在他們附近的謝米蘭縣;都安排好了。你會看到那裡非常美麗幽靜,也很安全。」

「但我不會說波斯語,只會說你教我的那幾個單詞。」努里教過她怎麼說「你好」、「再見」以及用阿拉伯字母寫他的名字。

「沒必要會說波斯語,伊朗有很多美國人,大多數伊朗人都會說點英語。相信我,到處都能聽到英語,有英文電視、音樂,商店裡的服務員也都能說;你會覺得像在家鄉一樣。」

安娜吸了一口氣。

「努里……」她咬著嘴唇。

「要是你父母不喜歡我呢?」

「別傻了。他們會像愛我一樣愛你。」努里顯得有些困惑,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總有這麼多憂慮。

「而且,到了德黑蘭,就離巴黎和你母親很近了,你隨時都可以去看望她。」

安娜開始擺弄雙腳。

「這樣吧,」努里說,「你就把它當成一次短暫的拜訪,這樣想也許會感覺好些。要是你不喜歡那兒,我們就回美國得了。」

安娜停住雙腳:「你願意回美國?就為了我?」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安娜。」但他的表情和聲音都不太確定。

「怎麼啦?為什麼如此不安?」

安娜覺得沒辦法再瞞著努里了。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我們出去走走吧。」

大道樂園位於第59與60大街之間,是19世紀90年代為舉辦哥倫布博覽會 而建造的。安娜和努里在園中漫步,夕陽彷彿熔化的金子一般。莊嚴的大學校園建築聳立在園區兩側,園區里栽種著各種植物。但安娜的心並不在這些建築或景色上。

「我有件事沒告訴你,」安娜說,「是關於我父親的。」她猶豫著。

「它可能會改變某些……或一切。」

「沒有什麼會改變我對你的感情,安娜。」

「等等……先聽我說完。」

他們走過卡爾·林奈 的雕像;卡爾是現代分類學的鼻祖。安娜知道那是一種將生物劃分成屬、種等類別的方法。儘管看起來有些蒼白,可他那用大理石雕刻而成的捲曲長發和書卷氣的面容很像年輕時的本傑明·富蘭克林 。

「就算你父親是個殺人狂,我對你的愛也不會減少一絲一毫。」

努里不知道自己差點一語中的。安娜在雕像底座處停下。他們一直牽著手走過來的,但這時她抽回手,將兩隻手掌壓在一起。

「我父親是個物理學家。他在馬里蘭 一個秘密實驗室里為政府工作,但沒有人知道那個地方。」

努里一臉驚訝。

「他最初研究的是遺傳學,也就是研究和破譯細胞中的基因組合。你肯定聽說過這些。人們稱之為基因療法。當這項技術成熟時,就可以用於治療癌症和其他所有疾病。」

他們繼續步行。

「了不起啊。」努里說。

他是在安慰我嗎?如果是的話,可沒什麼用。安娜咽下口水,接著說:「問題是,我並不知道父親具體做什麼;他不肯告訴我,只說是機密。」她輕輕地哼了一聲。

「就我所知,他是在研究某些能毀滅全人類的轉基因病毒或細菌。」

努里皺起眉頭:「幹嗎說這些呀?」

「因為他的背景;他是……我很難說出口,努里。」

努里沒有說話。

「我父親生長於德國;大學畢業後應徵入伍,被迫加入納粹黨。他……呃……和那些試圖創造出優等種族的科學家一起工作。你知道的,純種的雅利安人。」

努里抬起眉毛,想說什麼,但安娜打斷了他。

「是的,雅利安人。」她從舌頭上吐出那個詞,語氣中帶著一絲輕蔑。

「也是你們國家名字的來源,和你們也是同一個種族。」她斷斷續續呼出一口氣。

「你知道,80年前,優生學被認為是一門前景廣闊的科學,致力於改善人種,消除那些導致疾病的缺陷。但希特勒讓這些都變了味。」

努里點點頭。

「那時出現了大規模絕育。尤其是那些精神或身體上有殘疾的,人們稱其為劣種。後來,希特勒宣稱猶太人的基因是『壞』基因,對種族純凈性構成威脅。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你父親做了什麼呢?」

安娜猶豫了。她看過關於那個時代的電影和書籍——有段時間她對這些很著迷,很想知道戰爭的點點滴滴,包括每一次事變和決策。不過,一段時間以後,這種興趣就消退了,不知道這是因為她逐漸成熟了,還是因為某種心理障礙阻止她深入了解,對此她也沒深究。和大多數學生一樣,一旦相關課程和考試結束,她對那個時代的歷史就只記得個大概。現在,她可以帶著好奇和幾近嘲諷的超脫,在二十世紀歐洲史的課堂上,觀看教授放映的《安妮日記》 《卡薩布蘭卡》 ,甚至《意志的勝利》 。

她說:「我只能猜測。也許是某種醫學或化學實驗,因為在戰爭快結束時,他認定自己會被盟軍抓去審訊,甚至可能被處決。後來,一個美國人找到了他,他們的會面是高度機密——我父親去了三個不同的地方,最後才見到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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