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寒冬一月的一天晚上,安娜問道:「論文調研做得怎麼樣了?」

努里不想談論文的事,因為進展不順利。事實證明,淡化水方案比他預想的難得多。一方面,在一個充滿岩石土層的山村建一個淡化水工廠並不現實。就算可以建成,水處理完,現有的設備卻無法將水從工廠輸送到村民家中,水井或蓄水箱也不行。他可能得放棄這個選題,只是不想這麼早就承認而已。

幾天以後,伊朗一家報紙發文抨擊了阿亞圖拉·霍梅尼 ,從而引發了什葉派穆斯林最神聖的城市庫姆的大規模示威。數名示威者被殺。一個多月後,更多的反沙阿示威者在伊朗第四大城市大不里士 發起了暴動,政府花了兩天時間才恢複秩序。

努里去參加了學生組織匆忙召開的一次會議。僅僅是到會就證明了他的決心:積雪深達6英尺 ,而且大雪每天都下個不停。這樣酷寒的冬季在芝加哥還是第一次。有些街道上,努里的腳掌幾乎與車頂齊平——這些車到明年開春才會被挖出來。安娜開玩笑說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了。

會上,學生們制定了計畫,以展示他們與伊朗革命戰友們同心同德、並肩戰鬥的決心。他們一致認為,要恢複憲政,光靠寫信、請願和發表宣言是不夠的,整個體制——還有沙阿——都要被推翻才行。

「我們必須凈化伊朗,根除腐敗和壓迫。」一個學生說道。

努里表示同意:「我們要賦予工人和農民權力,伊朗的財富要讓人民分享,不能只是少數特權人士的囊中之物。首先要——」

「但那只是計畫的一部分。」另外一個學生插嘴道,「我們要剔除自己所受到的西方影響,剔除帝國主義思想。只有建立以馬克思主義為理論基礎的政府,才能實現這一目標。」

「不!」另一個學生抗議道。

「我們要建立一個以伊斯蘭法為基礎的國家,也就是伊斯蘭共和國。」

努里皺了皺眉:「等等!」他猛地舉起手說,「不能全盤拋棄;沙阿是惡人,應該被推翻,但他修建了公路,為許多村子通上了水電,還發展了教育。我們要確保這一套進程繼續下去,才能富民強國。」

「那他從毛拉 和農民手中竊取的土地又該怎麼辦?」一個學生喊道。

「那也算富民強國嗎?他所謂的改革沒有任何成果,只帶來了痛苦。與此同時,他和自己的親信拿著我們的血汗錢中飽私囊。凡是忤逆他們的,都被投入監獄,飽經折磨,還有更糟糕的。」那個學生激憤地說道。其他人也隨聲附和,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大喊大叫。

努里想起安娜曾說政治與宗教互不相容。他抬高嗓門,壓過吵鬧聲,說:「我不是在替沙阿辯護,只是想說——」

「不是在替沙阿辯護?你父親就是石油公司的高管,」一個學生憤憤地說。

「他就是個國王的跟班。」

努里大吃一驚:這些人是怎麼知道的?

那個學生彷彿讀懂了他的心思,繼續說:「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是誰嗎?我們會嚴查每一個與會者。」

努里咽了下口水,說:「你總不會因為我的身世而譴責我吧。我們這裡許多人家裡都很有錢,但有其父不一定有其子。」

「那就證明給我們看,」一個學生喊道,聲音裡帶著鄙視。

「證明你不是中情局或薩瓦克派來的姦細。」

努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令他吃驚的是,學生領袖馬蘇德開始替自己說話。他舉起手示意大家安靜。

「努里不是姦細。」他轉向其他人說。

「他雖然出身特權階層,卻明白一定要有所變革。」他把目光轉回努里身上:「你說得對,我也是富家子,我父親也在政府任職。」他轉向大家,「如果你們信任我,就必須信任他。我們必須同心協力,摧毀沙阿所帶來的邪惡與壓迫,還人民以自由。當然,我們珍視自己的伊斯蘭傳統,就像我們珍視波斯文化一樣。無論是毛拉還是馬克思主義者,工程師還是工人,窮人還是富人,我們的目標都是一致的。」

他的一番話似乎安撫了眾人,爭吵平息了。他們轉換了話題,開始討論春天的計畫。到那時,中西部 所有地區的伊朗留學生都將聚集到戴利廣場 ,舉行一次大規模示威。有些學生被安排去組織校園遊行活動,有些負責撰寫演講稿,還有些則負責派發傳單。會議結束時,與會者雖個個精疲力竭,但人人鬥志昂揚。

回到家,努里跟安娜談起這次會議。

「我還是弄不明白,他們怎麼知道我的家庭背景!」

「也許他們比你想像的更有組織性吧。」

「就算這樣……」

「這並不奇怪。如果我在國外念書,我也會仔細了解我所遇到的每一個美國人。就是四處打聽打聽。」

「可誰會知道我的家庭情況呢?」

「誰都有可能知道;也許有人在大學的招生處工作,或者也許有人認出了你的姓氏。」安娜皺了皺眉。

「你父親很有名嗎?」

努里聳聳肩,換了個話題。

「你對示威怎麼看?我該參加嗎?」

她的回答令努里大吃一驚。

「必須參加啊。我也陪你去。」

努里緊盯著她。

「你好像很驚訝啊,是不是以為我不會支持你?」

真沒想到安娜居然會這麼支持自己!「我……不太確定。」努里停頓了一下,「你真的覺得這樣……公開地反對沙阿好嗎?萬一給伊朗那邊引起麻煩怎麼辦?」

「努里,有時候我們別無選擇;你得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我為你驕傲。」安娜樂呵呵地說。

「對了,你們可以上我這兒來開會。」

「真的嗎?」

安娜笑了:「跟他們說,我這兒絕對安全。」

努里把安娜摟進懷裡,感慨自己該多麼愛她,多麼需要她啊!開始吻著她的脖子,突然很想要她,就在此時,此地!正當努里要脫去安娜的毛衣時,安娜小聲說:「有件事我們得談談。」

努里吻著她的脖子沒有停下:「你的皮膚好甜。」

「不,我說真的。」安娜把努里推開;雖然力氣很小,但頗有效果。努里一陣挫折感:「什麼事?」

「咱們得稍作調整。」安娜說她需要人幫忙一起收拾屋子,她不可能既做所有的家務,又有時間去學習;她自己做飯、購物、打掃廚房,但努里得洗衣服和打掃屋子的其他部分。

「就這些呀?」努里鬆了口氣。

「你要成為獲得解放的婦女啦,」他開玩笑道。

安娜瞥了他一眼,彷彿沒聽出努里語帶雙關。

「不管解沒解放,我都太累了。就連我父親都說我看起來精神不濟。我一個人真的忙不過來。」她猶豫了一下,繼續說:「如果課業不重的話,我會很樂意包攬家務活,讓我們的家……」她比畫著,「……變成完美的庇護所。但現在……我真的是力不從心哪。」

努里歪著腦袋。初見時,安娜唯一的目標就是取悅自己,自己的一切都是大事,都算不上麻煩。然而,自打從馬里蘭回來之後,她有些微妙的變化,不再對自己言聽計從;而且,一直保持得一塵不染的房間,也不如以前整潔了。努里心想,只要她覺得舒服,氣色更好,這些都沒關係。真的,今晚安娜看上去確實好多了:那明亮的雙眸,那金子般炫目的頭髮,還有那令他著魔的淺笑,著實令人陶醉!努里拉近她,感受著她甜美的體香。

「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安娜鑽進他的懷抱,用波斯語喃喃自語般說道道:「謝謝你,寶貝兒。」

接下來的幾周,伊朗留學生製作了傳單和標語,撰寫了馬蘇德要在示威當天發表的宣言。雖然他們拒絕了在安娜的公寓開會,但因為努里主動提出起草宣言,而由於安娜的英語更地道,所以最終安娜的功勞最大。

戴利廣場的遊行就定在伊朗新年的前一天,而新年正好是開春那天。三月的芝加哥陽光明媚,但依舊春寒料峭。雖然安娜很討厭翹課,但為了和努里在一起,也顧不得了。努里拿了幾個紙袋,安娜在紙袋上戳了小孔,以便露出雙眼。他們帶上傳單,乘公交到了盧普區 。到達廣場時,那裡早已聚集了不少人。努里估計到場的學生超過了200名。

安娜瞪大眼問:「這些人都是從哪兒來的呀?」

「伊州南部、印第安納、愛荷華、威斯康星,連密歇根都有人來。」努里回答說。他和安娜穿過人群朝馬蘇德和伊利諾伊大學芝加哥分校的伊朗學生團體走去。

「嘿!」努里喊道。他不能喊馬蘇德的名字,因為薩瓦克可能在監視他們。

馬蘇德轉身看到努里,揮了揮手。努里抓著安娜的胳膊,往前擠了擠。

「馬蘇德,這是安娜。她幫忙寫了宣言。」

馬蘇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你好。」安娜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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