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八月里的一天,剛剛返回美國的努里躺在安娜床上——哦,是他倆共同的床上,他提醒自己。小小的風扇攪動著空氣,微風斷斷續續而又翻來覆去地吹過身上。安娜也剛從國外歸來,此刻正躺在他身邊。安娜是否睡著了?努里轉過頭,只見安娜正看著他。安娜總是盯著他,生怕自己一扭頭,努里就不見了。

努里翻過身來,手成杯狀,握住安娜的下巴。如此的金髮白膚、如此的嬌小身材,他以前從未見過,簡直就像是父母以前從歐洲給妹妹帶回來的金髮陶瓷娃娃。那可是從日內瓦最高檔的店鋪買的——父母常常春風滿面地說。

他輕吻安娜的鼻子——這鼻子小巧挺直,鼻尖微微上翹。安娜趁機蜷縮進努里懷裡。她的體香蔓延到努里身上。重逢以來,努里就沒有離開過安娜的體香。有時候,不知不覺就被那股氣味抓住了,他就會不禁一動或轉身——安娜過來了。他倆的姓氏押了頭韻,他半是調侃半認真地把這叫做「緣分」。他倆已互為所屬,身體、靈魂、體香,無一例外。

安娜翻到努里上面,長長的頭髮散落在努里胸脯上。自打回國,安娜就變得更加自信,也更有女人味兒,有時甚至十分主動。她向努里淺淺一笑——這種笑,誘惑與神秘參半,透出一股內心深處不可言傳的幸福,把努里迷得暈暈乎乎的,簡直像是施了魔法!無論她從巴黎帶回來的是什麼,努里都喜愛有加,而且也讓安娜盡情施展那種「魔法」。

完事後,他倆不覺睡去。醒來已是黃昏,但依然熱得汗流浹背。芝加哥的八月好像會變戲法,太陽落山以後,熱度依舊不減。芝加哥人抱怨天熱,努里對此卻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只有體驗過德黑蘭的夏天,嘗過那種灼熱的空氣無情地燙過喉嚨、連呼吸都很困難的滋味,才會知道什麼是天熱。他起身走進衛生間,打開淋浴,安娜也去站在噴頭下。她白皙的酮體纖細而柔軟,全身看不見一點兒贅肉——努里痴迷地觀賞著。

安娜做了茄子冷盤、沙拉和麵包當晚飯。儘管她藏來藏去,努里還是發現了那本中東菜譜,那是從巴黎帶回來的。她在認真學做努里的家鄉菜。努里為此向她致謝,她卻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說這種食品更為健康。努里竭力稱讚安娜的廚藝,可安娜的烹調術尚未過關,做的飯菜時好時壞,搞得很多時候努里總是飢腸轆轆,有時候只得偷偷去麥當勞買一個巨無霸充饑。

晚飯過後,天色已黑,熱氣稍退。他倆便出去沿著湖 灣散步,十指相扣而行。

「我得把論文題目定下來。」

「想寫什麼呢?」

「還沒決定,但我知道要求。」

「有哪些要求呢?」

「首先得描述需要解決的問題,分析先前的解決方案有哪些不足,再提出一個更好的方案,然後與以前的方案相比較,找出其優缺點。」他伸手狠狠拍了幾下蚊子——準是快到湖灣了。

「土木工程範圍很廣吧?」安娜問。

「涉及結構、修建、環境、市政等諸方面問題。你有很多題目可以選呢。」

努里悄悄地伸出手臂,攬住了安娜。安娜就是這樣,為了了解努里的專業,以便多一些共同語言,居然花時間去研究他的領域。

「我曉得。下個月才報題目。要求用二十分鐘的時間向系學術委員會陳述論文題目。」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魚腥味;肯定靠近水邊了。

「你說過想回國效力,像沙阿一樣,推進伊朗的現代化進程。」

「不能像沙阿那樣。沙阿大肆擴充軍備,強制推行西方化與世俗化,美其名曰現代化!這不是我的理想。」

「好吧。」安娜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假如你的論文寫的是讓一個特定的鄉村用上了電與自來水,結果會怎樣呢?如果論文做得好,具有可行性,就可以作為實際建設的藍圖。那時候……」她停頓了一下「……你就回國了。」

他想了一下;當然要回國。

「你可以選一個你熟悉地質條件的地方,或者是水源最近之處,」安娜補充道。

努里聽罷,靈機一動。

「哎呀,怎麼把這個都忘了?我家在裏海 邊有一套消夏的別墅,附近有一些村莊,有的在山區,也有的在……」他停了一下。

「裏海是鹹水湖,但鹽分較輕。假如有辦法去除鹽分,凈化湖水,也就有可能給村民們提供自來水;這種技術不會有凈化海水那麼複雜」他覺得這個思路特別清晰,頓時情緒高漲:「嘿,安娜!這主意好棒哦!」

即使是黑暗中,他也知道安娜的嘴唇上現出了一絲微笑。

「太棒了!你真棒!」他禁不住輕吻安娜的後頸窩,這是安娜最享受的親吻之處。他至今還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這個女孩,這個不可思議的美國女孩,不僅完善了他的肉身,而且完善了他的心靈。毫無疑問,安娜正是他一直想娶的女人,他們會一起回到伊朗;安娜當教師,而他自己則會成為一個著名的工程師;人們會尊稱他為「莫哈德斯 」。他們會一起服務於祖國,過著理想的生活。能娶到如此思想進步而又風情萬種的女人為妻,此生無憾矣!

九月里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秋季學期開始了;這學期,他倆的生活節奏必須加快——安娜得參加三場討論,需要閱讀大量的參考書;還得去購物,做飯,洗衣;並且只有晚上才能見到努里。努里的計畫倒很有彈性——有整塊整塊的時間準備論文——但也很忙,因為他新近參加了學生運動。

暑假中回到老家德黑蘭時,努里和哈桑常常深入交談,談論沙阿和國內形勢。他倆都認為沙阿的擴充軍備、炫耀武力引起了經濟與社會動亂;官場腐敗、通貨膨脹、貧富懸殊將引發巨大的災難。儘管沙阿也採取了一些彌補措施,但舉措不當反而引發了擁護君主制陣營的分裂,即使換個新首相也於事無補。伊朗經濟完全是一蹶不振了。

哈桑也譴責逐漸滲透伊朗的全盤西化:「留居伊朗的外國人超過六萬,」他說,「美國人就達四萬五千之多!到處都是西方的時裝、音樂、電影和電視。我們民族的文化呢?」他向努里透露,自己參加了一個持有相同觀點的學生組織。

回美國後,努里與哈桑通過書信繼續討論。最近收到的信中,哈桑說越來越多的人公開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大赦國際 也公開譴責伊朗的政治犯太多了,就連美國總統也對伊朗的人權狀況表達了不滿;於是反對派的力量大大增強。哈桑想要努里也參加伊朗留美學生的類似活動。

「你正在敵人心臟里,」他寫道。

「要是能說服美國人民支持我們的事業,他們的領導人不久也會支持我們。」

努里拿著這封信走進卧室。安娜正在看書,此時抬起頭來。

「有事兒?」安娜的語氣似乎比平常刺耳——難道只是自己想多了?

努里坐在床沿,用手指溫柔地梳過安娜的頭髮。

安娜放下書本,鬆懈下來,一臉疲倦的樣子,但依然樂意迎合努里。

努里把雙腿放在床上,並就勢躺下。

「又收到了哈桑一封信。」

「嗯?」

「反抗沙阿的力量正在聚集,人民成立各種組織,公開發出自己的聲音。」

「反對派是些什麼人?」

「律師啦,法官啦,大學教授啦;還有職業革命團體,像民族陣線啦,伊自運啦,還有——」

「什麼伊自運?」

「伊朗自由運動。安娜,革命思想迅速傳播,人們寫公開信要求恢複法治。我還是第一次覺得真的可以推翻沙阿。」

安娜撫摸著努里的手臂向上滑動,滑過他的肌膚。

「你很想參與,對嗎?」

努里點了點頭。

「我一直過著特權階層的生活,很多人並沒有如此幸運。但只要美國人民知道沙阿有多麼邪惡,美國也會給予伊朗人民很大的幫助。」

「可你應該在這兒完成學業呀。你的論文怎麼辦?」

努里揮了揮手:「有時候,很多事情比學業更加重要。」

安娜雙眉拱起:「可你家在君主制下財運亨通,你父親支持沙阿,與他交往密切。你參加反對派,他們怎麼辦?」

「無論誰掌權,石油工業都會賺大錢。我父親支持沙阿只是權宜之計。相信我,沙阿向石油大亨們宣戰並放逐那些企業家時,我父親並不高興。你應該聽聽他是怎麼說的。」

「可你只是一介書生!你到底能做什麼呀?」

「你怎能這樣說呢,安娜?你當然知道學生運動有多厲害。」

「這倒不假。」她嘆了口氣。

「回首往事,我能肯定,儘管我們當時相信自己無往而不勝,其實並非如此。」

「現在情況不同了。伊朗學生會在芝加哥有個分會,我要去參加會議。」

安娜的手從努裏手臂上掉了下來;眉頭輕皺,似乎要說什麼。

「你想說什麼,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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