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幾天後,安娜懷著忐忑的心情為努里做了一頓晚飯。她從沒跟人學過做飯,所知的菜式也寥寥無幾,只好參照報紙上的食譜做了雞肉飯,配了麵包屑、芝士和奶油。把盤子放進烤箱後,安娜憂心忡忡地捋了捋頭髮:萬一他是素食主義者可怎麼辦?我真應該先問問才對!

她把收集來的餐具擺放好;這些餐具與咖啡桌一點也不匹配。她住在海德公園 一棟灰色建築的三樓,公寓只有一間卧室,但長長的走廊和木地板別具特色,廚房通向後廊,拾級而下,就可到達後院。

門鈴響了,安娜心裡驟然一緊。她按下開門鍵,聽到前廳的門咔嗒一聲打開了,樓梯上響起一陣腳步聲。她打開房門。外面下著小雪,努里的頭髮和夾克上落滿了雪花。安娜忽然很想幫他撣掉,但還是忍住了。兩人尷尬地互相問候。努里兩頰通紅,眼睛明亮。安娜聞到一股潮濕的羊毛氣味。努里彎下腰,脫下靴子,放到門邊。安娜接過他的夾克,掛到浴缸上方。返回桌旁時,努里遞過來一瓶酒。安娜一看是紅葡萄酒,並非自己喜愛的白葡萄酒,但還是表現出很興奮的樣子。她從櫥櫃里取出兩個果醬罐,倒上酒。

「敬你一杯,安娜。」努里舉起杯子說道。

「謝謝你盛情相邀,共進晚餐。」

安娜抿了一小口。

努里嗅了一下廚房飄過來的氣味:「好香哦!」

「我希望……我本應該……你吃不吃雞肉呀?」

努里笑了。

「當然吃啦。」

安娜這才放鬆下來。

努里四下里看了幾眼。房租是安娜父親交的,但安娜節儉而勤勞,從二手商店和舊貨市場上搜羅拼湊了一套傢具。一張綠色毛絨沙發——雖有些寒酸,也還能用——還有一張黑色躺椅、幾張直背柳條椅子和一張由電信公司大線軸改造的咖啡桌,各色傢具擠在一起。她的書籍、唱片和音響放在用煤渣塊支撐的架子上,地板上鋪著兩張小小的達理地毯 。

「你屋裡好……那個……跟你這兒一比,我那裡簡直就是間破茅屋,就只是個睡覺之處。」

安娜一陣竊喜,指了指沙發,說:「隨便坐,晚餐馬上就好。」

努里並沒有坐下來,而是走向音響那邊。安娜的身體驟然繃緊。她糾結了20分鐘,猶豫著他到了之後是不是該放音樂;若是,又該放什麼音樂。她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在刻意營造溫馨的氛圍,可又不知道他喜歡哪種音樂:搖滾、古典還是爵士樂?抉擇太難,乾脆什麼都不放。

努里端詳著她僅有的幾張唱片和八軌磁帶。除了她衝動之下買來的兩張布魯斯專輯 和一張多莉·巴頓 專輯,剩下的大多是古典樂。他把頭側向一邊。

「沒想到你還是多莉·巴頓的粉絲啊。」

安娜頓感臉上一陣發熱,不知道說什麼好。

努里放進去一盤古典樂磁帶,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由費城交響樂團演奏,尤金·奧曼迪 指揮。要是安娜來放,肯定要放一些更加輕柔的音樂,不過她沒說話,徑直走進了廚房。努里跟著進去。

「今天收到一個朋友的來信。」

「德黑蘭來信?」努里點點頭。

「哈桑來的。我們以前是同學,都在一個足球隊;最棒的後衛。」

安娜笑了。她喜歡聽努里談論自己的生活,談論日常的生活細節,例如來信和足球這一類事兒。

努里繼續說:「他說國內局勢正在升溫。人們奔走呼籲,公開譴責沙阿的專制,號召恢複憲政。」

「真的?」

「嗯。還有個叫霍梅尼的阿訇 。他現在流亡伊拉克,不過正在號召推翻沙阿。已經開始有人追隨他了。」

「他信教嗎?」努里又點了點頭。

「宗教和革命摻和到一起,並非總是好事。」安娜說。

「這一次不一樣,人人都在通力合作。哈桑說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人們如此團結。他如今正和一群學生策劃遊行,要是我也在那裡就好了。」

「薩瓦克無處不在,上街遊行豈不是很危險?」

努里趕緊說:「有時候我們別無選擇。不管怎樣,哈桑說遊行將以和平的方式進行。」

「即便如此,恐怕……」

努里饒有深意地看著她,說:「安娜,你擔憂過分了。」

「要是我,也會那樣做,對吧?」

努里發出一陣悅耳的笑聲,既有點兒像中提琴,又有點兒像長號;安娜很喜歡這笑聲。

「沒錯,」努里說道,「你肯定會的。」

安娜把晚餐端上桌。努里肯定餓了,一連吃掉了兩份雞肉、米飯和沙拉;然後,對安娜的手藝讚不絕口。安娜聽了喜上眉梢。

飯後兩人一起洗碗,把盤子放回碟架上。隨後,他倆各自蜷縮在沙發的兩端,兩雙腳在沙發中間交疊而放。努里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他倆把酒都喝完了,房間里原本十分黯淡的燈光此刻似乎過於明亮。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早已演奏完畢,不過安娜懶得再去播放別的音樂。

努里把雙手背到頭後,看著安娜。

屋裡如此安靜,安娜不禁有些尷尬,於是試探性地笑了一下。

「怎麼了?」

努里坐起身,環顧一圈,注意到書架上魯米的書,於是他站起來走過去。

「又來讀詩?」難道這是伊朗人特有的調情技巧嗎?安娜心想。

「只讀幾句。這幾句很有名,肯定能在這本書里找到。」他大略翻了翻,「啊哈。」他笑了,然後清了清嗓子:

始知情愛事,

既已覓芳蹤;

游遍花叢總是空!

豈料緣分天註定,

佳偶何須曾相逢。

安娜的腳趾蜷了起來,嘴角綻出一絲笑容。如果讀詩真的是調情技巧,那它非常奏效。努里放下書,走到安娜身邊,一邊往下跪,一邊用指尖滑過她的下巴。安娜渾身一陣戰慄。努里先是溫柔地吻著她,接著越吻越激烈。安娜覺得身體開始不聽使喚,一股暖流穿透全身……

把床單蹂躪得一塌糊塗之後,安娜說:「你是第一個讀詩給我聽的人。」

「跟著我,保證你門門功課全優。」

安娜的確做到了門門全優,不過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做到的。那個學期,她幾乎沒下過床,更別說去上課了。厚毛衣、牛仔褲和靴子在她公寓的地板上堆成了小山。她和努里如上了癮一般,相互對身體痴迷不已。有時候,他們一整天都在親熱。一周後,安娜發現若是自己不在努里身下,耳邊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就會覺得自己殘缺不全。就連他的體味,那種甜甜的散發著麝香般的汗味,也簡直如毒品一樣,令人著魔。

出門吃飯或購物的時候——雖然安娜從沒覺得餓過——他們也總是形影不離。一段時間後,他們更是如膠似漆,再也難以分開了。冬去春來,他們溫存的地點已經遍及密歇根湖邊的岩石上和傑克遜公園裡的湖邊,甚至有一次在大道樂園 里散步時還躲在樹後做過一次。

安娜對自己變得如此縱情肆欲很是吃驚。她並非處子之身,以前也曾有過那麼一兩次戀情,但這次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努里已經成了她軀體的一部分,深深地浸入了她的骨髓。她深深迷戀著努里,簡直到了如此地步:只要努里稍稍眨一眨眼或者聳一聳眉毛,就能讓她激動不已或焦躁不安,而這都取決於努里的心情——難道自己終於體驗到了魯米情詩的意境?

五月末,努里搬到了安娜的住所。就在那晚,兩人抽了一頓大麻來慶祝,然後酣暢淋漓地做了一場愛,那種感覺真是欲仙欲死。本來努里要回德黑蘭過暑假,安娜則要去巴黎,後來兩人決定縮短假期,八月初就到芝加哥重聚。雖然只會分開八周時間,可沒了努里,安娜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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