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題記

安得一方土

再無是與非

吾將待汝至

濡沫長相隨

——魯米

1980年夏,德黑蘭。

安娜睡得很沉,這可非常難得——自伊斯蘭革命 爆發以來,她常常輾轉反側,絕望地熬到天明,可今晚,她一下子便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傳來了一聲敲門,安娜開始浮想聯翩;迷迷糊糊中,又聽到一聲,餘音回蕩在她耳邊。安娜試圖揣度敲門者的意圖:是憤怒者的猛擊?還是逃難者的求助?抑或只是隨意的輕拍?她看了一眼鬧鐘,猛地清醒過來。

她隨即掀開被子,抓起罩袍披在身上,遮住印有洋娃娃圖案的睡衣。革命發生以後,努里就常常不在家;對此雖然她也早就習以為常,但自己就得親自去應對敲門者。然而她有些擔心。她金髮碧眼的長相與本國人大不相同,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伊朗人,就會懷疑她來自腐朽的西方,甚至懷疑她就是魔鬼。那樣的話,無論那些人帶著什麼目的而來,其結果都非常不妙。

安娜輕輕撥開窗帘向外望去。德黑蘭的夏天炎熱乾燥,讓她想起了芝加哥的三伏天。這裡是謝米蘭 的一個高檔社區,圍牆深院,遠離塵囂。此刻夜色正濃,萬籟俱寂,一輛黑色的賓士停在大門口,引擎已熄,前燈猶亮,兩道光柱直射著路旁的樹榦和茂密的灌木。

三個穿著制服的大鬍子擠在屋門口,一人雙手叉腰,另外兩人弓腰端著沉重的機關槍。是伊朗革命衛隊的人 !真不知他們是怎麼進了大門的——安娜頓覺毛骨悚然。然而她別無選擇,只能開門。否則,他們就會破門而入,還要給她扣上反伊斯蘭、反共和國的罪名。他們會沒收她的書籍、化妝品,沒收努里的音響設備,這還只是個開頭;她可不想惹這個麻煩,且不說本來就已經麻煩一大堆了。

她收緊袍子,光著腳挪出了卧室,邊下樓邊詛咒著這笨重的長袍——哪個女人會喜歡這一團黑乎乎的玩意兒?到了樓下,安娜輕輕套進一雙放在門邊的黑色芭蕾舞鞋。要是他們看到自己塗了腳趾甲油,肯定會告發自己。

她一手抓緊袍子,一手開了門。

一個男子正舉起一隻手,好像正要再次敲門;男子看見她,吃驚地朝後退去。

「祝您平安,我的姐妹。」他放下手臂,硬生生地說道。

安娜微微點了下頭。

「你就是努里·薩梅迪夫人?」男子用波斯語問道。

安娜的心頓時狂跳了起來。她曾和努里大吵了一架,努里威脅說要把她抓起來。難道這些人就是為此而來的嗎?她又點了一下頭,心裡更加不安了。

這些人打量著她。在男人面前,女人應該雙目下垂,恭順而安靜。但男人無須如此,尤其是革命衛隊的人。他們可以隨意挑逗女人,提出要求,要是那些要求得不到滿足的話……想起那些傳聞,她打了個寒噤。

另外兩個男子中的一個上前一步,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她將罩袍攥得更緊了——她再一次慶幸罩袍裹住了身子。如果在美國,她可以報警說有人擅闖民宅,但是在這兒,這些擅闖者就是警察!

「你丈夫……」他帶著嘲弄的語氣問道,「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安娜擺擺頭,垂下腦袋。哎呀,天哪!他們是來打人的嗎?前幾天曾聽說有人在夜間遭革命衛隊上門暴打了一頓。

「你肯定不知道他的行蹤嗎,姐妹?」

安娜偷偷瞄了一眼說話人。只見他沉著臉,笑意全無。

「你整夜都在家裡?」

安娜點點頭。她本來就不怎麼出門,更不會獨自外出。

男子眯起雙眼,一臉懷疑。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你已經知道了。」

這些人總是說些不明不白的話,試探人的底線。安娜怒火中燒,但又不能表現出來。

「不知道。」

「他死了,人們在附近的巷子里發現了他的屍體,是被刀捅死的。」

安娜倒抽一口涼氣,腦海中猶如嵌入了一道鋼閘門,把情感與思維分隔開來。她真希望此刻穿著波卡 ,這樣就能把臉和身子都藏在裡面。她攥緊拳頭,張大了嘴,驚呼一聲:「不可能!」

儘管最高領袖警告人們,男女之間不可有目光接觸,但這些男子依然死死地盯著她。假如她是伊朗人,就可以大哭大叫,癱倒在地,甚至可以昏厥過去;但她是美國人,而美國人向來不外露情感的。安娜對自己在此時此刻還能思考文化差異頗為吃驚。

她斷斷續續地吸了一口氣。

「不可能!」她撒謊道。

「今晚他和鐵哥們哈桑在一起。哈桑是革命衛隊的,」她補充道,似乎這點讓她有了底氣。

「他說過要晚些回家,因為——」

「我們已經通知了他的家人,他們很快就會來辨認屍體。」

他們這是演的哪一出啊?家人?我就是努里的家人呀!安娜心下想道。但她什麼也沒說;畢竟他們並未拆穿她的謊言。

說話的男子突然撞開門往屋裡闖。

安娜感到背脊一陣發涼。

「你們……要幹什麼?」

另一個隊員跟著該男子從安娜身邊擠過去,進了廚房。安娜剛動身要跟進去,第三個男子舉著機關槍對她喊道:「停下,不準動!」

她只好站著不動。

廚房裡先是傳出一陣低語聲,然後是一聲勝利的大叫。

領頭的男子從廚房返回,揮舞著一把切肉用的刀子。儘管安娜和努里只愛吃羊肉串和羊肉丸子,不大吃其他紅肉,她還是從美國帶了一套刀具來。看著這把刀,安娜想起了自己的家鄉。

「只有五把了,還有一把呢?」那人問道。

安娜愣住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向機槍手點了一下頭,後者推著安娜進了廚房。

「六個插槽,才五把刀。你還不懂?」

他說的沒錯。安娜轉過去:「那把刀很久以前就不見了,我也不知在哪兒。」她咬著嘴唇。她也知道這個回答很牽強。他們聽得出來。

男子嘴角現出一絲得意的微笑,似乎已知勝券在握。

「你不知道,可我們知道,就在我們手裡。這是兇器,你謀害了自己的丈夫。殺了他,你才能逃出伊朗,逃回美國。不過現在你可沒法逃走了,你得死在伊朗,和你丈夫一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