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趙醫生一上班,同個時期入門的兄弟就擠眉弄眼湊過來,道:「那樹皮吃了嗎?什麼效果?」

趙醫生不明白,「什麼樹皮?感冒神葯?罌粟殼?我看行。」

兄弟將趙醫生從頭看到中部,眼光稍作停留,「需要處方小藍片,招呼一聲,不用你出面。」

趙醫生莫名其妙,揪住兄弟的領帶逼問,才知昨晚微博被人大鬧天宮了。他趕緊上網查看,先是看得嬉笑連聲,隨即心生厭煩,毫不猶豫將曲筱綃的ID拉黑。但微博功能設定,他怎麼也無法刪除那些損友們對曲筱綃的回覆,諸如「一夜情者戒」,「一女是所好學校」,等等。他算是領教到了曲筱綃市井招術的危害,他決定加強逃離的力度。只是,需要祭出超常規法術嗎?趙醫生在麻煩與身段之間徘徊,最終堅持原則地選擇了身段。

可只要趙醫生還眷戀著身段,小曲便大有可為。她清早一起來就發現被趙醫生拉黑,竟有一種如願以償的快樂。於是她顧不得吃早飯,趕緊另外註冊一個ID,又將趙醫生的微博翻江倒海地折騰一番。但她不傻,她想到,萬一趙醫生惱羞成怒,從此連最起碼的禮數都不講了,怎麼辦。她得給醫生同志打一預防針。因此她在某一條微博後面編了一段紳士格言,諸如對女人必須二十四孝,不可對女人說不,不可對女人發怒,不可……否則就是下流。一邊編,曲筱綃一邊笑,她最了解顧及面子的知識分子的性子,只要不撕破他們的臉皮,卻又將他們束縛於臉皮,那麼無事不可謀。

曲筱綃幹完壞事,又已獲取趙醫生已經生氣的反饋,她心中一消昨晚的憋悶,得意揚揚地上班去了。此時她若遇見趙醫生,必定可以揚眉吐氣,神氣活現。

而趙醫生忙碌工作間隙扶著感冒的頭痛再次查看微博,又見曲筱綃一模一樣的搗亂,怒了。這回,他什麼都沒做,徹底將此人在腦袋中定義為拒絕來往戶。

安迪今天腦袋不在狀態,到了辦公室也是丟三落四,失魂落魄。她索性坐在辦公室不出來,取消了行事曆上的大多數工作。可樹欲靜而風不止,魏國強再度現身,助理一看魏國強同事亮出來的名片就不敢阻攔,任由魏國強熟門熟路直奔安迪辦公室。安迪才剛接到助理電話提醒,魏國強已經出現在門口。安迪火氣直衝頭頂,可魏國強有臉再闖,她才不願故技重施第二次扔杯子,只得橫眉冷目地看著魏國強。

魏國強很自覺地關了門,自己找地方坐下,又很自覺很乖巧地道:「昨天我請一位同事送給你一幅畫,很抱歉,同事手腳快了一天,我還來不及電話說明。那幅畫是你外公的作品……」

「不好意思,何雲禮就何雲禮,別跟我扯關係。」

「那幅畫是他畫給自己,他最重視,卻又不敢看,一直放在我的書房,為此他不敢踏入我的書房一步。」

聰明人最大的困惑就是,聽到了便記住了,想聽而不聞都不可能。最痛苦的是,她即使神遊太虛,可她又能一心兩用,她無法阻止魔音穿耳。而且安迪趕不走魏國強,知道今天趕走了,明天他還能來,他有那強權,她只好閉目不語,隨便魏國強自言自語。

「我原想自作主張,送你那幅飽含情思的畫,希望你理解他內心的矛盾,也希望能因此拉進你們的距離。可他昨晚得知後情緒激蕩,送進醫院。醒來後嚴令我收回此畫,並嚴囑我不可舊事重提。我非常汗顏地提出不情之請,我得出爾反爾收回此畫,另外送你一件新年禮物。今天行色匆匆,禮物容我稍緩幾天請人送來。」

安迪微睜雙目,斜睨魏國強,不知道他編那麼一段故事有什麼意圖。為什麼情節發展與昨晚的猜測完全不一樣呢。可一想到昨晚,想到奇點與她一起推理,安迪的心臟又強烈地驛動好幾下,呼吸難以平靜。

「對不起,安迪,老爺子等著那幅畫救命。」

「很好,知道他活得不好,我放心了。佛家有說報應,最爽的是現世報,我樂觀其成。」

「安迪,他這輩子很悲慘,他與你外婆的結合完全是被迫,甚至應該說是被陷害。他是個畫痴,從小住海市延請西洋畫師點撥,解放時期逃回黛山,由於種種時代原因,最終家裡只剩下少年的他和他母親兩條性命相依為命。即使家道中落,他依然自製松煙墨,在牆上勤練不輟。他曾經告訴我一件事,他有次挨批鬥,被壓著低頭,不小心看到牆角一抹石灰上面的霉斑非常有意境,簡直就是一幅現成的水墨山水,於是他專心地盯著那霉斑欣賞,心中一筆一畫地臨摹,渾然忘了棍棒拳腳之苦。他就是那麼一個痴人,不懂稼穡,不分五穀,不顧俗禮,不拘喜怒。可正是由於他不懂人情世故,當他看到一家逃荒來的男女中有個瘋女擅長用大紅大綠剪出出人意料漂亮的剪紙,他就不顧一切地跟著瘋女學習那種渾然天成的顏色搭配。這種事於他完全是天真自然,可在別有用心的人眼裡,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他被誣陷成強姦犯,被押著遊街示眾,還被迫娶了瘋女。他母親則被誣陷為同謀,每天大小批鬥,隔離審查。為了救他母親回家,他簡單地認為只要承認是兩情相悅,是真心娶瘋女,一家便可脫厄。但別有用心的人玩弄他,逼迫他必須擺出事實來說服大家。那時他才十七歲,他相信了。等孩子出生,他母親因此給放回家,他也長大兩歲,他才知生活從此落入更無望的窠臼。那些看似遙遠的事聽似簡單,卻是每一個當事人一天一天痛苦地煎熬過來。他一直煎熬到你母親發瘋。」

關於那個遙遠的時代,安迪看了不少英語書籍,她以為那些事離自己很遠,看那些書的心情與看歐洲史沒什麼兩樣。可聽到那一切原來與她有所關聯,她聽到一半的時候,眼睛再也合不上,驚訝地聽著魏國強平靜敘述。直到最後才說一句:「那是拜你所賜。」

「是的。我當年年少輕狂,以為紮根農村再也回不了家,就與你母親談起戀愛。本來一切順利,但有一天她失足掉落河裡,差點兒淹死,救上來後高燒一個月,瘋了。看到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發瘋,老爺子也差點兒發瘋。我也差點兒發瘋。我與老爺子相依為命幾天,等老爺子平靜下來,他趕我逃走,趕我回家考大學,他說瘋女人是個無底洞,他不願拉一個替死鬼。我承認我當時自私,我逃走了……」

「你逃走的時候知不知道有我了?」

「不知道。」

「知道了會怎麼樣?」

魏國強陷入沉默。良久,才道:「看過她和她媽那樣子,我會逼她去打胎。」

安迪不禁打了個冷戰,但她堅持問下去:「然後呢?然後你們怎麼走到一處了?」

「得知你媽懷孕,老爺子只能出門來找我。那時候出趟門不容易,沒錢,吃飯要憑各種票,他一個不通俗務的人含辛茹苦一路乞討,憑著有限線索一路打聽,等找到已經讀大學的我,基本上是百病纏身,氣息奄奄了。等他出院,我債台高築。我給他找了個學校打掃的工作暫時棲身,他堅持改名換姓,做臨時工攢回家路費。改名換姓的原因是他被斗怕了,寧可在全都不認識他的地方當個失憶的人。從那時起,他再次接觸紙筆,撿起從未放棄過的繪畫。而他的繪畫風格中注入許多匪夷所思的元素,令人眼前一亮。他那時畫了那幅我送你的畫,天天看天天嘆息。但此後再沒畫過類似的。那時候起,他總算嘗到作為一個人的尊嚴,有人肯正眼看他。然而他不是學院派,依然只是個會畫畫的臨時工,依然沒錢。等攢足路費,偷偷回去老家黛山縣的一個村子,他妻子已經過世,女兒不知下落。他不敢久留,回來了,繼續跟著我,在大學做臨時工。他什麼都不懂,只知道畫畫,樂在其中。後來還是我拿著他的畫請專家鑒賞,請人捧場,慢慢才熱了起來。也意味著有點兒錢了。於是他和我再次悄悄潛回去一趟找人,我們不敢聲張,只敢悄悄打聽,老爺子怕好不容易得到尊嚴的身份被暴露。聽說你媽媽當年是從山村流落到幾十公里外的縣城,已經死了。我們以為你也死了,那時錢也花完了,就沒再尋找。那時候起,那幅畫就被老爺子收了起來,他不敢再看,他說自己是個罪人。等我確證你的消息,告訴他你很好,他讓我不要再找你,他和我都無顏見你。他昨晚被罪惡感壓垮了。」

安迪聽得一條眉毛高,一條眉毛低,滿臉不置信,但也滿臉驚愕。魏國強說得太簡單,而那麼簡單的故事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情節需要放到那個時代的背景下才能好好理解。安迪雖然看過那些書,但看的時候事不關己,她看得生吞活剝,此時書到用時,她需要好好翻閱記憶內存才能辨識真偽。她愣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坐著,我回家一趟,取畫給你。」

「我陪你一起去。」

「謝絕。讓你知道我工作單位,你已經鬧得我雞犬不寧。」

「我查得到。」

「你查是你的事,我引狼入室是我的事。等著。」

安迪獨自出門打車回家拿到那幅畫,打電話讓助理下來幫拿上去交給魏國強,自己說什麼都不肯上樓再見魏國強,坐在附近的咖啡店裡,直等助理打電話通知她人已離開,她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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