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據說,最美好的發薪日,當數早年沒有銀行卡的年代。百元十元,一分一角,多少工資,就由財務一五一十地數出真金白銀交付。但等工資越來越高,工資袋越來越顯得沉甸甸,領工資越來越享受的時候,忽然有一天開始,工資都打到銀行卡裡面了。即使現在可以上網查詢工資到賬沒有,那工資的數字一分錢都沒少給,可是發薪日領到真金白銀的那瓷實的感覺是此情可待成追憶了。

2202室全體對12月發薪日更完全無感。因為那一天是她們交付未來三個月房租的日子,12月份的薪水不過是在她們的賬戶里以數據形式存在了一下,然後很快就被她們用電子支付的方式划到房東的賬戶里,徒留一進一出的痕迹共白雲千載空悠悠。

22樓另一個對工資無感的人是安迪。譚宗明大駕親臨安迪的新辦公室,大冷天的,他卻見到安迪穿襯衫長褲平跟鞋,手邊一瓶霧氣騰騰的冰礦泉水,用指揮若定來形容安迪那是抬舉她,譚宗明眼裡看到的是瘋狂。而這,卻正是譚宗明所熟悉的。譚宗明不去打擾,耐心等候在小會議室,切桌上的蛋糕吃。看來整個樓層的人都被安迪那隻中心機房一般的大腦卷裹著運行,竟然沒人顧及小會議室里的美味蛋糕。譚宗明如同品味蛋糕一樣地品評眼前的工作場面,以前他總奇怪安迪那機械般冰冷規則的大腦何以在工作中有強大賭性與瘋狂決策,似乎很矛盾。直到安迪回國,他幫安迪查清身世之謎,他才隱約弄明白,原來這一切都來自上帝之手。

直到,譚宗明看到安迪摔了整瓶礦泉水,他而且可以熟練地預見安迪嘴裡以輕不可聞的聲音罵了什麼粗口,他知道會見時間終於等到了,那也是慣例,早年他不知幫安迪為此打了多少官司,因同事總無法跟上安迪的節奏,安迪總惱火大好時機被浪費。早期的安迪修養不好,不免將怒火延燒向同事,每天的工作總結會令同事望風而逃,有些同事甚至以各種理由提請法院介入。後來她總算汲取教訓,只將火氣發泄到礦泉水瓶上。而且一般她總是先將水瓶塞擰緊,才用力擲出去。比如今天。摔了瓶子之後,一切風平浪靜。

譚宗明在半路截了安迪,將一隻檔案袋交給她,「幫你提了新車,就放在樓下。我的車子可以還我了吧?」

「嚯,我要去看。」剛從戰場下來,安迪語速飛快,「偷吃蛋糕之後記得擦掉嘴角罪證。」她趕緊從辦公室拿風衣裹上,趕去地庫看新車。

譚宗明也不見外,緊緊跟上。「我看了上月報表,想不到你進入角色飛快,已經有新資金找上我談合作。」

「找你,不找我?說明新資金很龐大,來源也很複雜。我要額外獎金。」

「我呸,買房子買在平民區,買車子只一輛,還讓我挖掉M3換320標牌,我問你,回國後的工資,你是不是至今只動用了第一個月的?這麼吝嗇,存那麼多錢幹什麼,告訴你,壽衣沒衣兜。」

電梯旁正準備下去用餐的同事聽兩位老闆吵鬧,都一臉漠然裝充耳不聞。安迪笑道:「最近開銷有點大,某人常送我禮物,我只好回送,要不然就成傳說中的撈女了。這事兒挺麻煩,有必要協商一條規則,以免送禮攀比,拿來的禮又都鎖在保險箱里,浪費。但我們把話說回來,獎金數額並非由消費決定,而是由贏利來決定。」

譚宗明一笑,讓安迪先入電梯,進了電梯後大家就不說話了。下到地下車庫,安迪一看見自己的新車,差點兒震暈過去,居然是妖艷的橙色,讓她一下子想到那輛著名的粉紅色賓利。「老譚,你故意,你故意。」

「嘿嘿,若不是知道你不喜歡花,我肯定給你畫大朵牡丹上去。走,出去兜兜。」兩人上車,車子一啟動,譚宗明看看四周,問道:「那位魏先生,定了?」

「定了。你不滿意?」

譚宗明沉默了會兒,道:「我不滿意。這個關係裡面,你太低估自己。雖然魏先生也是不錯的人。」

「這不是交易,這個關係裡面只講求合適。而且他很好。寶馬M3駕馭性能不錯。」

「我上一句話的重點在:你低估自己。」

「在工作方面,誰都不存在低估自己的可能。在生活方面,你高估我。」

老譚道:「你根本沒必要把那些有的沒的放心上,你不放心上,你不說,誰知道。」

「我知道。」

「那麼說,魏先生全部知道了?」

「全部知道。我很佩服他能接收良好。」

「袒露真相未必是美德,有時候真相是永久扎在心頭的刺。善意隱瞞是必須的。」

安迪心頭一震,什麼叫知情權?也可以說,她將什麼都跟奇點坦白,讓無辜的奇點與她一起承受她先天帶來的風險,而等哪天風險兌現,她還可以一臉無辜地跟奇點說,我早有坦白,你早就知情,你無話可說。不錯,奇點確實知情了,但奇點也吃了個啞巴虧。這就類似安迪運用嫻熟的合同陷阱。貌似愛他,實則利用他的善意陷害他?而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她心口扎著真相的刺生活,奇點也將心口紮上真相的刺,陪她一起生活。他何苦。

她何以做出如此不經大腦的事。若是什麼都不說,扎刺的只有她一個人,而結果則是一模一樣。她嘆了一聲氣,「所謂愛情,就是邏輯混亂地對付生活,運用邏輯反而導致生活混亂。不要提醒我啦,讓我繼續邏輯混亂下去。」

「也好,邏輯解決不了的生活,邏輯混亂反而一往無前。過日子還是糊塗點兒的好。但我還是提醒你,別低估自己,別以為你是誰的包袱。實際是誰得到你誰幸運。」

「老譚,後面幾句你說得太大聲了,但我體諒你幫我模擬理直氣壯的心理。」

老譚無言以對,老譚自己的缺陷是減不下去的肥,因此見到非常心儀的美眉的時候,他總是心虛地大手大腳砸錢。他大致可以理解安迪的心理。可他又真心覺得安迪無須自卑。人就是這麼明知需要邏輯,卻又邏輯混亂地活著。

安迪對奇點心懷內疚,可又離不開奇點,唯有讓內疚加重。

樊勝美在公司里打開電腦,進入個人銀行賬戶,查看工資是否打入。她的數字記憶不好,有時候密碼還得用筆記本記錄才不至於遺忘。但工資的數字她還是清清楚楚。打開賬戶看了一眼,她跟旁邊的同事道:「下月該有年終獎了吧,今年不知多少。」

同事道:「去年誰都不敢提年終獎,沒被放入裁員名單已經感謝上帝了。今年……看領導良心。」

樊勝美痛苦地看著工資數目。她只要稍稍操作,一筆錢立刻劃入房東的賬戶;再輕輕一個操作,又一筆錢劃入父母的賬戶。再看賬戶,餘額已經寥寥。但再少,也是錢,這個月是聖誕疊加新年,無數商店揮淚打折迎新,無數商店慶祝店慶N周年,她積攢了多少心愿等著這個月的打折季。她最大的煩惱只有一個,面對打折季卻心有餘而力不足。這點賬戶餘額,只要稍微放肆地揮霍一下,一個星期見底。她不禁想到網友廢材的名言,「工資就像大姨媽,一月一次,一周就沒了」,她苦笑。

樊勝美心裡牽掛著下月的年終獎,她工作多年,當然不指望老闆良心發現,但她總得為自己的年終獎做點兒什麼。作為資深HR,她心裡清楚,老闆體現在年終獎上面的良心與人才市場的供求關係掛鉤,若是像去年那樣大批人下崗,無數人應聘一個職位,在職的則是人心惶惶,老闆理所當然地良心墨黑。但今年不大一樣了。

樊勝美主動請纓寫了一份報告,描述今年四季度招聘工作中面臨的人才緊缺大環境。在報告中,她指出,今年無論在人才市場,還是在學校招聘應屆生,都遇到人才挑三揀四的問題,尤其在某些專業崗位,一家有女千家求,獵頭公司也反饋今年人才行情飄紅。但在報告的最後,樊勝美當然不會敲鑼打鼓提醒老闆為了挽留公司現有人才而發年終獎,她反而是站在老闆的戰略高度提出公司來年的人才策略,如何在大環境下穩固公司職工隊伍,並提前籌劃來年招聘計畫。她將報告交給部門經理。經理一看,心照不宣,但還是例行修改幾個字,重新列印出來,上報老總。

樊勝美下班路上,依然在得意於自己純熟的辦公室套路。在她眼裡,辦公室不過是一個利益共同體,只要提出的每一件事盡量多地在辦公室人群中達到利益共識,事情的發展往往就朝著共同推動的路子上疾奔了。反之,則千萬不要做第一個提議者,絕對的吃力不討好。冬日天時已短,公車周圍幾乎一片漆黑,可樊勝美彷彿看得見年終獎的倩影「叮咚」一聲跳入她的銀行卡賬戶。

她正笑眯眯地想著,手機響了,是她老家一個老同學打來。老同學非常為難地跟她說,「你哥這保安做得好好的,本來挺好,可今天跟他頂頭上司打架,而且還不顧場合,不看看VIP客人正在大堂,他就在大堂開打。兩人都挂彩,先送醫院後進派出所。樊勝美,這回我保不了他了,老總發火了,對不起,對不起。」

樊勝美連連替哥哥向老同學道歉,可再道歉又有何用,她哥哥的工作又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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