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樂章 組曲四 宿命

林維的死讓林家陷入巨大的悲傷。

林仕延更是悲痛欲絕,這是他唯一的兄長,突然死於非命,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林維一生清廉,在律師行業叱吒風雲二十餘年,為人豁達坦誠,備受尊敬,他名下的律師事務所享譽江南,很多北京上海那邊的大官司,都會過來找他。雖然做律師有時候難免得罪人,但還不至於到跟人結仇的地步,可是莫名其妙地就被人捅死在街頭,不是有仇是什麼?

林維是在從離城回桐城的途中被人捅死在墨河大橋上的,身中十幾刀,送到醫院時,血都快流幹了。林仕延第一個趕到醫院,當時林維還有意識,似乎睜開了眼睛,認出了林仕延,拽住他的衣袖,口裡含糊不清地念著:「小……小寶……」話還沒說完,頭一歪,倒在了林仕延的懷裡。

在警察局,林仕延錄的口供也只有這些。警察問:「你說死者臨終前,說『小寶』,什麼意思?」

「這應該是問你們哪,你們是警察吧?」杜長風當時也在旁邊,很冒火地插了句。

從派出所出來已經是次日下午,杜長風決定先回公寓洗個澡補補瞌睡再說。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三點。林希打來電話,要他晚上回家一趟,商量伯伯的後事。還說警方抓到了兇手,已經押送至派出所了。

「這麼快?」杜長風駭然。

「當然,伯伯是名律師,警方很重視。」林希說。

晚上杜長風開車回到紫藤路,他是極少回父親的家的,更不用說回家住。林仕延為此老說他沒把父母放在眼裡,其實不是的,家裡有太多心碎的過往,每一個角落都有年少時和林然嬉戲的記憶,他害怕面對。林希婚後沒有單獨住,仍然跟父母住在一起。除了在國外旅遊的劉燕,林家的人基本上都聚在了一起。林維的妻子馮湘屏幾次哭得昏死過去,女兒菲菲在加拿大讀書,目前還不知道父親去世的噩耗。杜長風在家裡住不慣,次日早上又回了自己的公寓。

上了樓,剛好就碰見舒曼掏鑰匙開門。他心底莫名有些激動,居然很大方地跟她打招呼:「下課了,舒老師。」

舒曼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你想嚇死我?」

他走到她的跟前,目光灼灼地瞅著她:「我有這麼可怕嗎?」說著撐著門框,身子微微傾斜,笑嘻嘻地說,「舒老師,我們既然是鄰居,就應該處理好鄰里關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搞得這麼僵多不好。」

她冷著臉不說話,他又道:「你的身體怎麼樣,去做檢查沒有?」

他還好意思問!那晚把她氣得舊病複發,如果不是及時送到醫院觀察一夜,恐怕就沒命了。不過他還算想得周到,沒有把她送到仁愛醫院,而是送到了離城人民醫院,可是又不願自己露面,要韋明倫給她辦的入院手續。韋明倫一個電話打給舒隸,舒隸當即趕到醫院,治療得當,已無大礙。出院後韋明倫安排她休息幾天再上課,她偏不,寧願到學校給學生上課也不願待在公寓,因為隔壁就住了個惡棍,她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這會兒他居然還問她的身體狀況,她沒好氣地回了句:「放心,我不會死在你公寓的。」

杜長風因為伯伯遇害,心情也不大好,一下就板起了臉:「舒曼,注意你的態度,弄清自己是什麼身份,得罪我對你沒有好處。」

這句話氣壞了她,她渾身發抖,他明知道她是為那架琴留下,還故意擺出一副上帝的姿態,她咬了下嘴唇,瑩潤欲滴的唇上立即顯出兩個可愛的牙印,她一字一句地說:「杜先生,雖然我不知道你跟林然是什麼關係,但如果你是為他來討債,我的這條命隨時都可以給你,我自認沒有錯,愛一個人有什麼錯,為什麼有罪的人進了墳墓就可以得到饒恕,而活著的人卻要承受一切。這樣的生活我受夠了,所有的人都對我冷眼以對,我沒有了親人,沒有了朋友,我並不懼怕死亡,我只是懼怕如此孤獨地活著。」

而後,她望著他。他亦望著她。

他一直望著她唇上的牙印漸漸消失,才恍然回了神似的,忽然有些心浮氣躁,眼睛始終沒法從她的唇上離開。最後,他嘆了口氣:「舒曼,其實我們是同病相憐,雖然我們的遭遇不一樣,但我們的境遇是一樣的,我也不懼怕死亡,我懼怕的是——我要一直這麼孤獨地活著,直到死去。面對愛著的人,抑或恨著的人,我完全無能為力,一點辦法都沒有,你體會過這種絕望嗎?」

她詫異地看著他,似乎不大相信他還有愛著的人,他微笑:「怎麼,你不相信我也有愛著的人?」

她心裡的寒意又湧上來:他簡直就是看透了她!

她有些發愣,說:「當愛著的人和恨著的人都進了墳墓,當然絕望。」

他反駁:「不,當愛著的人和恨著的人都活著時,才真的絕望!比如恨著的人是自己,你說絕不絕望?」他直直地看住她,神色恍惚迷離,「又不能弄死自己,因為愛著的人還活著,如果自己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她,永遠隔在她的世界之外,你說絕不絕望?而最絕望的是,明明和她生活在一個世界,可是她不記得我、不懂我,甚至不知道我曾經的存在,你說絕不絕望?」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幽暗,彷彿夜色下洶湧的海。

她只覺心口又隱隱地痛起來,他的目光讓她心痛,這是為何?他實在是個太變幻莫測的人,她猜不出他到底意欲何為。如果想替林然討債,完全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地弄死她,那晚她發病,他不送她去醫院就可以達到目的,為何還要救她?搬來海棠曉月的這些天,她每天都過得提心弔膽,可是居然與他相安無事。越與他相處得久,她就越覺得害怕。而他從未踏進過她的房間一步,偶爾還邀她一起散步,雖然每次她都拒絕,但他也不動怒,彷彿成了最有風度的紳士,彬彬有禮地和她保持著距離。

舒曼有些慌亂起來,不想再跟他說話,拿鑰匙開了門就想進去,不料他一閃身也跟了進來。她頓時嚇壞了,連忙把他攔在玄關處,臉色很難看:「你、你進來幹什麼?」

他斜靠在門邊,詫異地揚了揚眉:「鄰居串串門,不可以呀?」而她的樣子分明流露出恐懼,更顯出她的楚楚動人,他目光變得迷離,微笑著,伸手撫上她的臉,「你好像很怕我,我有這麼可怕嗎?」

她惱怒地撥開他的手。他也不生氣,直直地盯著她,好像她臉上有什麼值得深究的東西,他捉摸不透也想不明白,在門口狹隘的空間里連呼吸都變得纏綿起來:「你的這張臉,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沒什麼好看的就別看!」她完全沒聽懂他的意思,她不知道,最最尋常不過的一張臉,卻是他心底最隱秘的牽掛。

我們到底是因為什麼而喜歡一個人?不是因為她的外表,也不是因為彼此間轟轟烈烈的故事,而是因為她就是她,今生今世,只因為是她!這份感情實在是卑微得可憐,他縱然有一百張嘴,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說起。他該如何讓她明白,她就是他生命中早早就遇見的那個人?

僅僅是遲疑了一秒,他就纏綿地吻上來,她生氣極了,使勁推他,可他像座山似的紋絲不動。她又踢又踹,他反而將她箍得更緊了,彷彿要將她生吞活剝似的,她哭起來,他吻到了她的淚水,這才猝然放手,怔怔地看著她,似乎不明白自己剛才做了什麼。

「渾蛋!」舒曼捂著臉順著牆壁蹲了下去,哀哀地哭,「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麼本事,你不是人,你是禽獸,我到底哪裡惹著你了,讓你這麼追著我不放,你是林然的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

她哭著,罵著,忽然發覺旁邊沒了動靜。抬頭一看,門邊已空無一人。他什麼時候走的,她居然不知道。

晚上,隔壁傳來鋼琴聲。叮咚悅耳,只是一個過門,她就聽出來是那首《秋天奏鳴曲》。這是她第一次聽他彈琴,如果沒有猜錯,應該用的是林然的琴。她震撼得無法言語,雖然曲子已經很熟悉,但是這種指法的演奏已經很陌生,除了林然,沒有人可以彈出這首曲子最隱秘的暗語。就是她自己,哪怕模仿多年,也不曾彈得出。

舒曼曾經問過林然,該如何彈出這首曲子裡面那種特別的情感,林然當時告訴她,用心體會就可以了。可是體會這麼多年,曲子已爛熟於心,她還是無法準確地捕捉那種隱秘的情感。就像是一種異域空間的獨特語言,以音符跳躍出來,輕易打動你的心,攝魂奪魄,就是無法捕捉。

晚上,她站到露台上透氣。像是約好了似的,他也出來了,端著杯紅酒。

兩邊的露台是並排的,僅隔了不過一米。他的半邊臉都罩在陰影里,沉吟了一下,終於說:「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

她沒有回應,轉身回了屋。臨睡前她給他發了個簡訊:「我明天請假一天,要回桐城拿病歷。」因為哥哥舒隸給她做了檢查後,要她把以前的病歷拿過來,以制訂進一步的治療方案。杜長風既沒同意,也沒有不同意。他沒回覆。

早上舒曼被清脆的鳥鳴聲吵醒。

有一隻綠色的畫眉棲在卧室外的露台上,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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