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樂章 舊時明月 組曲三 用一生去忘記

許多人用盡一生去緬懷一段感情。

已經是深秋。院子里種了兩棵苦楝樹,只剩幾片凋零的葉子在寒風中瑟瑟地發抖。舒曼看著那些懸掛在枝頭戰慄著的黃葉,總是很傷感,覺得自己就像那些葉子。還沒到深秋,黃葉就落盡,只剩枯敗的枝丫。一到晚上,如果遇上風雨,那些枝丫就像陡然「活」了似的,不斷敲打著窗玻璃,像是鬼魂的手。很多時候她會把窗戶打開,任憑風雨肆無忌憚地飄進來,吹亂她的長髮。她把手伸向那些樹枝,就像當年她把手遞給林然一樣,期待他久違的愛和溫暖。可是每次打開窗,手還沒伸出去,她的臉就先被樹枝無情地劃傷,很像舒秦打她的耳光,清脆響亮,震耳欲聾。

舒曼一直是一個人。搬到這個破舊灰暗的老家屬區院子里,已經幾年沒有挪過窩,每天除了下樓迎送家長送來的小孩,她很少出門。教孩子們練琴是她目前唯一的職業,也是唯一的收入來源。她不會收太多的學生,四五個而已,並嚴格限制了學生練琴的時間,每人每天不能超過兩小時,周末可以適當延長一小時。小棠說她傻,有錢不知道賺啊。她無語。

她承認現在很窮。失去得太徹底了,反而不敢擁有太多。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多一點點都不行。

「小曼,你不能老這樣,還是給自己找條生路吧。」林希總這麼說她。林希現在是林家的頂樑柱,三十齣頭就已經是仁愛醫院的副院長,也是林氏振亞集團的總經理。很奇怪,醫學世家居然也會出鋼琴家,如果不是五年前那場轟動全城的桃色事件,林然現在一定還是林家的驕傲。

可悲的是,作為事件的主角,哪怕已經落到身敗名裂的下場,仍不可避免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哪怕過去了五年,一提及那件事,離城人還會津津樂道。從離城逃到桐城,舒曼的生活才得以漸漸平靜。

一個人的生活,寂寞是難免的,但是安全。不用擔心身邊的人會給你帶來傷害。因為人是最危險和最具攻擊性的動物,哪怕是親人,最親最親的人,也避免不了給你傷害。而那種傷害往往是萬劫不復的。

晚上,狂風大作,下起了暴雨。卧室老式的玻璃窗是開著的,被風吹得啪啪直響,院子里不時有玻璃墜地的聲音,在深夜顯得格外凄厲刺耳。舒曼從被窩中爬起來,去關窗。窗帘飄起老高,全部都淋濕了,窗邊的地上也是一地的水。她站在冰冷的水中,伸出手去,「噼啪」一聲響,窗外閃過一道電光,接著滾過震耳欲聾的雷聲。她像傻子一樣站在窗邊,狂風卷著雨水直灌進來,彷彿無數條鞭子抽打在她的臉上、身上……

林然,林然……她在心底連名帶姓地呼喚著他,撕心裂肺,淚流滿面,彷彿只要在心底拚命呼喊,他就會回到她的身邊一樣。怕他聽不到,她趴在窗台上,拚命地朝外傾著身子,就像瘋了一樣喊著:「林然!林然!你回來!林然,你回來——」

「是誰啊,三更半夜的鬼叫,別人還睡不睡了!」

樓上有人開了窗罵。她捂住嘴,滑坐在了窗邊的地上,睡裙頓時濕透,她也不覺得冷,靠著牆任窗外的雨肆無忌憚地潑進來。這如注的豪雨澆透了她的心,她覺得自己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暗無天日,千年百年,她亦無法掙脫。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昏昏睡去,恍惚中聽到敲門聲。她去開門,「吱呀」一聲,他的臉一點一點地露出來,她感覺自己的身子震了一下,拚命瞪大眼睛,淚水迅疾湧出眼眶。這是隔了這麼多年後,她第一次這樣近地看到他的臉,隔著模糊的淚光,只覺得他瘦了許多,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不再像當年那樣光潔飽滿。而他也紅著眼眶,顫抖地朝她伸著手,冰冷的手指觸及她的臉頰,輕輕地喚了聲她的名字:「小曼……」

「林然——」

早上醒來,舒曼站在卧室的窗前梳頭。院子里的苦楝樹已經沒剩幾片葉子了,於是舒曼開始憧憬著春天的來臨。她喜歡憧憬春天,喜歡站在被風高高撩起的窗帘前眺望窗外的風景,晝夜的交替,四季的變換,這些都喻示著生活正在繼續。但是這個秋天的某個早上,她意識到她可能挨不下去了,她瞪大眼睛望著院子里的圍牆上大大的「拆」字,心跳幾乎停止,於是再也不敢奢望春天的來臨。隨後跟鄰居們打聽,她才得知她住的小區要拆了!

這個小區原是電信局的家屬樓,四年前她搬過來的時候,就說要拆,可是一直沒有動靜。居民們原本對這樣的謠言都麻木了,直到這天醒來,大家發現院牆外都刷上了大大的「拆」字時,這才知道不是謠言。鄰居們聚在一起緊急商量對策,來不及了,挖土機當天就開到了小區門口,一路停了好幾輛。速度之快,讓人措手不及。

居民們很快摸清了大致的情況,這小區已經整體被賣給了一個房地產開發商,即將被建成一個新的高級小區,至於住戶們,願意拆遷還建的可以在新的小區建成後搬進去住,當然得買才能住,開始大家還很高興,可後來一打聽,新小區均價都在每平米八千以上,而開發商補下來的拆遷費,平均每戶還不到十萬塊,還不夠付首期的。這明擺著就是坑人。居民們當然不依,這些人里有的在這住了一二十年,退休的,老弱病殘的,小區拆了住哪去?

立即有為首的居民敲鑼打鼓,號召大家團結起來,一起跟狡猾的奸商鬥爭到底,橫豎就是不搬,有本事他們讓挖土機就從這些老少的身上碾過去。這關係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大家很快團結在一起,男女老少將院子圍了個嚴嚴實實,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誓要跟開發商死磕到底。

舒曼沒有參與到其中,因為房子不是她的。當年走投無路時,老同學盧小棠出手相助,借了這套房子給她住。確切地說是小棠父母的房子。老兩口早年被大兒子接去美國帶孫子了,房子一直空著,小棠又不在乎那點租金,就借給舒曼住,條件是教她女兒彈鋼琴。不過小棠的女兒不喜歡彈琴,教了兩年死活不肯學了,小棠沒辦法只好放棄,但房子卻一直讓舒曼住著,也不提租金的事,只說是讓她幫忙看房子。

現在房子要拆了,舒曼比任何一個人都心急如焚,因為她連基本的棲身之所都沒有了。就算她可以到外面租房子,可就她現在這經濟條件,肯定租不到很寬敞的房子,沒有寬敞的房子,她怎麼收學生,怎麼教琴?收不了學生哪裡來的收入呢?萬般無奈之下,她打了個電話跟小棠商量。小棠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辦,只在電話里極力安慰她,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又說:「你還沒吃晚飯吧,來我這,我煮了上好的銀耳湯。」

「我哪裡還吃得下東西。」

「你經常犯病就是因為體質太弱,來吧,家裡剛好有客人要來,我老公也在,很熱鬧的。你不要老是一個人困在家裡,得出來走走,老這個樣子沒病也會悶出病,都這麼大歲數了,你該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了。」

舒曼最怕她嘮叨這些:「我不去,你家的客人我又不認識。」

「沒關係,是我老公生意上的一個朋友,我準備介紹給我表妹,你正好過來給我參謀參謀,如何?」

「你表妹?葛雯?」

「是啊,這丫頭一天到晚光顧著玩,都這麼大了還沒找對象,我舅舅他們急得不得了,老早就托我給她介紹對象,一直沒合適的,這不,我老公的一個生意上的朋友最近剛從國外回來,我看他條件蠻好,就想介紹給她。」

舒曼很不屑:「你真是沒事找事,葛雯那麼漂亮,工作又好,你還怕她嫁不出去?」

葛雯的確是漂亮的,在電視台工作,精明能幹,做事風風火火,可能是電視台的工作過於忙碌,一直沒聽說她談朋友。但追她的人肯定不少,像她這種自身條件就很優越的女孩子眼光往往很高,車房俱全,並不需要依賴於男人,一般的愣頭小子肯定是看不上眼的。舒曼還在猶豫著去不去,葛雯搶過了電話,在那邊嘻嘻地笑,「來吧,來吧,萬一人家看不上我,反而看上你呢?哈哈哈……」

在往來的同學中,小棠應該算是嫁得很好的,老公是外貿公司的老總,她自己沒有工作,在家當全職太太。她家住的小區環境很好,那條路位於這座城市的深處,路兩側有許多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這個季節猶未落盡黃葉,在半空中枝葉交錯。這條路上都是些頗有歲月的老房子,偶爾能看到精巧的屋頂掩隱在高大的法國梧桐與圍牆之後,不由得讓人想到「庭院深深」這樣的字眼。舒曼喜歡梧桐,在桐城,隨處可見不同品種的梧桐,所以才有「桐城」之稱。

小區的門衛很嚴,要登記才能進去。剛登記完,走到大門口,她發現鞋帶鬆了,於是彎下腰。黑色鏤花鐵門外駛過來一輛銀灰色轎車,才等了不到一分鐘司機就很不耐煩地摁喇叭,在這寂靜的夜間顯得格外刺耳,她鄙夷地扭頭瞪了一眼,生平最看不得有錢人的趾高氣揚。

「喂,你能不能快點?」一身黑色西服的司機把頭伸出車窗喊。

保安也很不耐煩地催促:「小姐,你快點好不好,別攔在門口,人家要進來。」而轎車司機更加得勢不饒人,凶神惡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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