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臉記·莫雲澤 3

翌日清晨,茫茫濃霧籠罩著梅苑。推開窗戶,大團大團的霧被風裹進來,一股潮濕的寒氣讓莫雲澤不由打了個寒噤。他還穿著睡衣,面容憔悴。又是一夜未睡。在浴室里,他面對鏡子看了很久,七年了,鏡子里的那張臉還是讓他覺得如此陌生。肌膚其實是很光潔的,絲毫看不出手術的痕迹。只是膚色過於白凈,很多時候,莫雲澤覺得這張臉像死人。

事實上,這的確是一張死人的臉。

因為進行異體換臉,供體本身就是來源於死人,其原理就是揭下供體(死人)的臉皮,移植到他嚴重毀損的臉上。而為了尋找一張跟他年紀相仿且完美的臉,三叔莫敬添可謂花了大本錢。當時他們已經到了美國,將近一年時間裡,三叔派人從一具具冰冷的屍體中尋找,可以說找遍了大半個美國的醫學院和科研機構。但長期浸泡在福爾馬林液體中的屍體,原本紅色的血管和皮膚附帶的肌肉、脂肪都呈現出青白色,移植後膚色勢必是不自然的。最麻煩的是屍體還必須是東方人,這極大地增加了尋找供體的難度。

拋開供體不說,異體換臉手術本身風險難度相當高,首先,用他人的臉肯定會出現排異,更何況這張新裝上去的臉部還得暴露在空氣之中。因此天然的人體排異反應會讓換臉者術後一生面臨未知考驗,而最大的考驗是,精確到微米的血管和神經接合也許讓微笑變成奸笑,同時嚴格的手術時限也會讓一張人臉在異體復活之前可能遭遇徹底死亡的風險。

其次是倫理問題,因為換臉後,術後外貌將會融合兩個人的外貌,這對換臉者的心理也將是種不可預知的折磨。

但三叔的態度很堅決,必須換臉,不惜一切代價。

莫雲澤當時在加州一所風景優美的農場秘密療養,術前的種種準備事宜他並不知曉,那段時間他基本上是與世隔絕的,雖然每日可以通過看報或者看電視了解些時政要聞,但是三叔卻掐斷了他跟外界的一切聯絡,包括電話、網路等,因此除了莫敬添和極少的幾個長輩,沒有人知道他的確切療養地。

三叔安排了專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其中僅醫護人員就有數十個,他的身邊日日夜夜都不離人的,名義上是照顧他,其實是怕他尋短見。雖然農場里找不到任何鏡子,連窗戶玻璃都貼上了特製的防反光的紙,但是他還有眼睛,有手,伸出手就可以摸到自己的臉上是何其的驚悚可怖。時時刻刻,他都想死。

終於,三叔找到了一張堪稱完美的臉。在法國找到的,死者是東方人,國籍不詳,生前是一名歌劇演員。據說那人是在排練時,被突然倒塌的布景板砸到後腦的,送往醫院後被臨床診斷為腦死亡,得到消息的莫敬添連夜將莫雲澤接到巴黎,確認莫雲澤的血型和白細胞跟死者匹配後,迅速安排了手術。

最緊張的時刻終於來臨,由於皮瓣耐缺血時間的極限僅為四個小時,因此死者的臉從剝離下來到縫合到莫雲澤的臉上,全系列過程必須要在四個小時內完成,否則手術就會宣告失敗,可謂是爭分奪秒,緊張至極。

整個手術是在二十倍的顯微鏡下操作的,因為新舊臉的縫合涉及豐富的皮下組織,包括血管、神經、表情肌、骨、軟骨和腮腺組織等,其精確度達到了微米,稍有一點點差池,就會直接影響到術後的臉部表情,所以不僅是參與手術的醫生,手術室外焦急等候的莫敬添也是極其緊張的。手術應該說是非常成功,只是在隨後的半年多時間裡,莫雲澤面對的是一張僵硬的面具臉,因為他要等待面部肌肉里的神經慢慢恢複和再生。

而且他還要忍受巨大的疼痛,以及一系列的排斥反應,醫生當時說,急性排斥反應問題倒不大,用藥物就可以控制,關鍵是慢性排斥反應,藥物不能非常有效地控制,最嚴重可能會導致皮膚組織壞死和脫落。一旦發生嚴重的排斥反應,手術即宣告失敗。移植上去的新臉必須被剝離下來,而最後彌補的措施,只能是撕下病人自己身體上的皮膚,通過常規整形手術進行填補。莫敬添最擔心的就是這點。

好在莫雲澤終於挺過來了。

經過數年的恢複和靜養,他的臉部表情已跟正常人無異,但他將終身服用免疫抑製藥物,而這種藥物保護了異體組織受到排斥的同時,也降低了人體自身的免疫力,因此長期的免疫抑制狀態會帶來一系列的不良後果,包括感染,高血壓、糖尿病、脂代謝異常、血細胞減少等。也就是說,莫雲澤此生都將飽受身心及病痛的折磨。他每天都要吃很多種葯,從術後到現在的七年時間裡,他吃的葯無從計算。長期的服藥讓他的精神委靡,味覺退化,他現在每天的進食都很少,吃藥或者吃飯,都是為了活下去。

可是,沒有人知道,活著於他而言其實比死去更痛苦。

莫雲澤開車去公司的路上,天空飄起了細雨,風擋玻璃上開始聚積了越來越多的雨點,變得越來越朦朧。路上一如既往地塞車,到達仰擎大廈的時候雨下得大了,莫雲澤站在樓底下仰望四十八層的摩天大廈,只見大片大片的鉛雲正從天空掠過,悄悄聚攏,又無聲無息緩緩退散,更顯得那樓尖像一柄直入雲霄的長劍,氣勢恢弘。

莫雲澤心下有些欷歔,這份家業維持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幾代人的心血。在他執掌盛圖以前,莫氏主要以港口物流稱霸,如果不是那場大火讓莫家遭遇滅頂之災,莫家也不會退出上海商圈將資本轉向海外,四年前莫雲澤正式接管盛圖後,先將總部從舊金山遷至香港,把香港作為東山再起的首戰,並開始涉足金融、地產、酒店、通信多個行業,短短几年,就在金融界確定了翹楚的地位,實在令業界對這個年輕的後輩刮目相看。

兩年前,莫雲澤逐步將資本轉向內地,上海自然是首選,莫家又回來了!雖然前陣子被境外財團惡意收購很是低迷了一陣,但盛圖畢竟是經歷了大風大浪的,很快就擺脫了陰霾,重整旗鼓。也因此向外界證明了盛圖的實力,盛圖不是那麼容易被打垮的。只是莫雲澤一個人支撐著這份家業,辛苦自不必說,壓力常常大到臨界,而莫家沒有幾個人體諒他。在莫家人看來,他是莫家養大的,這輩子做牛做馬也是理所當然。

上午有一周的例會,莫雲澤抵達公司的時候,剛好離會議時間僅差一分鐘。這是他一貫的風格,時間觀念是衡量一個人工作態度甚至是人品的首要標準,他不喜歡遲到,哪怕他是執掌盛圖的總裁。當然,他也不喜歡遲到的下屬,在他身邊工作的人都深知他的這個脾性,「死人都可以,就是不能遲到。」這是員工們私下開的玩笑。

莫雲澤沒有回辦公室,直接去會議室。

譚小姐在會議室外等他,替他打開雙門,輕聲問:「是要咖啡還是茶?」「咖啡吧。」莫雲澤步履沉穩地走進會議室。

會議一直開到臨近中午才散,主要是討論城東新近開發的一塊地的競標,參與競標的公司達二十餘家,競爭之激烈可以想像。盛圖的規劃是,將那塊地開發成商業廣場,集百貨和休閑娛樂於一體,以此正式進入上海的零售商圈。眾所周知,盛圖是以港口物流起家,現在仍然是主業,但是這幾年隨著大量外資的注入,物流業競爭達到了白熱化,如果死守著這塊蛋糕,早晚會被逼上絕路。這也是盛圖此次大投入參與競標的原因,負責這個項目的相關部門已經籌備數月,近期更是日夜加班,包括莫雲澤在內,每天都是忙到很晚才回家。

走廊的燈光有些刺眼,莫雲澤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只覺頭暈目眩,眼底亦透著青,顯然是長期睡眠不好所致。「莫總,您要多注意休息才是。」阿森在會議時就注意到老闆精神不濟,一直在強撐,不免提醒他。

「沒事,忙過這陣子就好了。」

兩人一起走進總裁辦公室,剛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坐下,秘書譚小姐馬上將咖啡端了過來。阿森開玩笑,「譚小姐真是太周到了。」

「你是沾光。」譚小姐淺笑盈盈,一點也不客氣。

「哇,用不著這麼直接吧?」

譚小姐回頭做了個鬼臉,「好好乾活。」說著輕輕帶上門。阿森跟莫雲澤隨便聊了幾句,忽然想起什麼,「對了,莫總,您要我打聽的事情我已經打聽到了。」

「什麼事?」莫雲澤每天事情扎堆,一時記不起來。

「就是芷園拍賣的事。」

「哦?有眉目了?」

「買主我已經打聽到了,是融臣的老闆費雨橋。」

「費雨橋?」莫雲澤眉心微蹙,努力在腦海中搜索這個人,並不記得跟此人有過什麼交道,但名字聽著有幾分熟。

「沒錯,就是他,人都已經搬進去了。」阿森提醒他,「您應該跟他打過交道的吧,可能您已經不記得了,去年的慈善拍賣會上,你們曾經一起競拍過一個青花瓷,後來是您拍下了,他還上前來跟您握手呢。」

莫雲澤凝神想了會兒,點點頭,「哦,想起來了,原來是他。」旋即吩咐阿森,「馬上給我約他,我要當面跟他談。」

阿森顯得有些遲疑,「我聽說他這人不大好打交道呢,除了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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